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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中兴名臣这批人中,张之洞真正崇敬的还是他的恩师胡林翼和曾国藩、左宗棠,他们上马击贼下马吟诗,可谓文武双全。可惜,胡林翼英年早逝,曾国藩也仅寿止花甲,就连到老不改英雄本色的左宗棠也在前年去世了。

  对于那个被世人公认为中兴名臣之一、领天下督抚之首达二十余年、以群臣领袖自命的李鸿章,张之洞的看法则要复杂得多。

  说句实在话,张之洞对李鸿章还是佩服的。当年,李鸿章以一个清华翰林的身分,能看清天下大势,毅然离开舒适宁静的翰苑回原籍办团练,主动投入兵凶战危之地,这一举动就要高过千万个读书破万卷的儒士文人了。后来亲自组建淮军,指挥一支能征惯战的军队,直到在他的手里彻底扑灭流窜四方的捻子,也算得上有统兵之才。这些年,李鸿章能清醒地看到必须学习洋人的长处,并在直隶办机器局枪炮厂,办水师学堂,为北洋大购艇炮,继而又办电报局修铁路,在中国开一代风气之先。这办洋务一途,尤使得从清流变为督抚的张之洞更加钦佩,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曾文正公的高足确有过人之处。

  但张之洞不喜欢李鸿章,有时甚至是厌恶。这种心态最初萌生于彼此间的政见不同。

  作为清流党中重要人物,在对外关系上,张之洞一贯持强硬态度。但李鸿章多采取妥协的做法,主张退让、息事宁人。对此,张之洞十分看不惯,激情勃发时,他也会和清流党的朋友张佩纶、陈宝琛等人一起骂李鸿章贻误国家,与汉奸差不多。这几年来,尽管他已从清流党的狭隘圈子中走了出来,对李鸿章的某些做法有些体谅,但他还是认为徐图自强和对外强硬并不矛盾。

  张之洞不喜欢李鸿章,还因为他对李鸿章的人品有反感。他认为李鸿章的为人,一喜拉帮结派,二喜聚敛财货。李鸿章用人,最看重两个背景,一是不是出身淮军或与淮军有渊源,二是不是安徽人。若有这两个背景,又有本事,他则重用;即便没有本事,他也会优予看顾。安徽人尤其是庐州府的人去找他,他都吩咐手下人好好接待,能安置的尽量安置。他有一句名言:“咱两淮人历来生计艰难,好不容易如今混出一支军旅、出息了这么多人物,父老乡亲来依附你,找碗饭吃,你能让他失望而归吗 ?”这句话,让千万安徽人听了心暖,却也因此而坏事。李鸿章和他的袍泽们所管辖的地方,无论官署还是军营,都是良莠不分,鱼龙混杂,常常使得英雄气短,志士灰心,最后终因甲午海战大败而坏了他的一世英名。李鸿章在钱财上不检点。他本人是来者不拒,他的兄弟子侄则更是放肆聚敛。他们人在外面做官,家中则良田无数,美宅无算,合肥李氏家族是安徽最大的财主。当时有句民谣:“宰相合肥天下瘦。”对他讽刺挖苦是既辛辣又绝妙。

  这两点素为中国传统操守所抨击,也是清流党人敢于与李鸿章作对的所恃之处。李鸿章以乡情和银钱来网罗收买世俗间鸡鸣狗盗之辈,成就了一番英雄豪杰的事业,也因此得罪天下清高之士,招致生前身后洗刷不去的骂名。这原是自古以来,凡做世俗大事的人都不可避免的无奈。“求仁得仁”,就李鸿章本人来说,以他豁达大度之胸襟来看倒也没有什么,但要堵住世人悠悠之口,让人对他有发自内心的敬重,却也是做不到的。

  张之洞就是这群人中的一个突出者,即使当年身为洗马一类的小京官,辈份上足足低了一辈,他也敢对李鸿章不恭,甚至指名道姓地骂。

  如果说这两个方面,在先前尚未构成直接利害冲突的话,那么在中法之役中,张之洞则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李鸿章对他的祸害。按照张之洞的想法,是要趁着谅山大捷的大好时机来一个“直捣黄龙府”,将法国在越南北部的势力一扫而光。此事一旦成功,对国家来说,将可长保滇桂一带的安宁,大大提高在世界上的声誉。对他个人来说,则可以建立更大的功勋,留在史册上的这页记载也将更光彩。可惜,李鸿章却害怕因此而打乱他的和局战略,见好就收,最后反而出现战胜国向战败国求和的咄咄怪事。张之洞深怨李鸿章这样做,使国家蒙受了耻辱。李鸿章则多次指责张之洞是矜能自诩,好大喜功。

  张之洞从此与李鸿章结下个人仇隙:李鸿章不但误国,也误他张某人!他决心要与这个四朝元老较量较量,让此人感受一下后来居上者的压力。

  张之洞和他的幕友们无疑是铁路兴建的热烈支持者。至于如何办,他安排洋务科拿出具体的方案来。

  主管蔡锡勇集合陈念礽等人搜集欧美等国建造铁路的历史资料,根据本国的具体情况,提出三个阶段的设想:第一阶段全力支持李鸿章建立中国铁路公司,并成立招商股份公司,先把津通铁路建好。第二阶段兴建上海至南京的沪宁铁路和上海至杭州、宁波的沪杭甬铁路。第三阶段,则为兴建北京到汉口的京汉铁路。这条铁路直贯中国的腹心地带,好比人身上的一根主动脉,对于国家各方面关系重大。但因为线路长,施工难度大,耗资浩大,技术和财力一时都跟不上,故宜摆在第三阶段,待津通、沪宁、沪杭甬三条铁路相继完成后再考虑。

  蔡锡勇向张之洞禀报这个三步走的设想后,特别提出:“这是洋务科全体幕友将中外情况反复研究比较后,提出的一个慎重而又可行的计划,希望香帅能采纳并据此上奏。”自赵茂昌首开“香帅”的称呼后,没有多久,除桑治平和杨锐等极少数几个仍沿用旧称呼外,其他人都一律尊称张之洞为香帅。张之洞也乐于听人家这样叫他。

  张之洞没有表示态度,只让蔡锡勇把所有的有关资料存放在他的签押房里。

  过两天,翻译科主管辜鸿铭对张之洞说了该科几位幕僚的看法。他们认为不必分三个阶段,铁路于中国太重要了,要迅速地大规模地把铁路建起来,因此他建议先建北京至汉口的京汉铁路。这条铁路一建好,立即就建武昌至广州的铁路,可称之为粤汉铁路。两条铁路建好后,从北到南,从燕赵到湘粤,贯穿一气,中国的大脉络就顺畅了,中国的元气便会很快复苏。辜鸿铭的话,张之洞听了颇为心动,只是这的确是一个旷古未有的大工程,其艰难程度不亚于秦始皇修万里长城、隋炀帝开大运河,眼下能动这样的大手笔吗?

  桑治平这些日子来,也一直和陈念礽在讨论铁路事。陈念礽来两广总督衙门洋务科已经两年多了。这两年多里,他不仅为事业有成而兴奋,更为表舅父亲般的疼爱而深感温暖。念扔从小就失去父亲。在过去二十年的岁月里,尤其在艰辛困顿、委屈痛苦面前感觉到自己脆弱乏力的时候,幼小的念初是多么渴望一个坚强有力的父亲的呵护和支撑,然而他没有!一切都靠自己挺起肩膀扛着,硬起头皮顶着,咬紧牙关忍着。人前从未低过头,母亲面前他也从未哭诉过,弟弟面前他更要敢于担当。可是,在那些个不眠之夜里,小念礽独自流过多少心酸的泪水!他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四岁之后来到广州,却遇到这样一个表舅。表舅对他的关怀和照顾,足以填补这二十年来父爱的缺失。

  念礽哪里知道,填补这个缺失正是桑治平这段时期来从心灵深处所爆发出来的强烈愿望。桑治平为亏欠念礽母子太多而内疚,也为半百之后突获亲子而欣喜,他把自己满腔的父爱全部倾注在念礽的身上。他给念礽买来七八套新衣服,又为念礽购置全套新家具。每天夜晚他都会去念初的房间里说话,对念礽所说的一切都有着极大的兴趣。尤其喜欢听念礽谈美国,无论是美国的实业还是美国的政体,也无论是美国百姓的生活习俗,还是上层社会的名流交往,这些从念礽口里说出来的话,都给桑治平带来很大的乐趣。有时念初睡着了,他也会盯着那张越看越像自己的脸庞,很久之后才悄悄离开。休沐之时,他或是陪着念初游五羊城,登越秀山,或是带着念礽到自己家里,置办丰盛的酒食招待他。这段日子里,他给仁梃讲《资治通鉴》。为让念礽也能听课,他对张之洞说,辜鸿铭、陈念礽都是西学好而中学欠缺,必须让他们补上这一课。经史子集有的可不看,中国历史却不能不知,应让他们二人与仁梃一起读通鉴。张之洞很赞同。于是辜、陈天天下午与十八岁的仁梃听桑先生的课。在桑治平与陈念礽每天晚上的对话中,桑多说的是中国学问,陈多说的是西方见闻,二人互补不足,都有很大的提高。

  从陈念礽的谈话中,桑治平知道在欧美各国,铁路纵横交错,与机器、船炮一道是国强民富的重要条件。中国幅员辽阔,更需要铁路作长途运输,未来中国最大规模的洋务工程,应该是铁路,谁执铁路牛耳,谁便执洋务牛耳。

  笃信管桑之学的桑治平,从陈念礽的无意言谈中悟出一个深刻的大道理:如果说二千多年的管仲、桑弘羊以农商来求富国强兵的话,处当今之世,欲求中国富强,舍洋务之外,别无他途,而眼下最大的洋务在铁路。一个构想电光石火般地在他的脑子里闪现。倘若这个构想付诸实施的话,对张之洞而言,可成就一番绝顶大事业,对自己而言也可酬谢知遇之恩。

  几天来,他为这个构想的完善而日夜思索着,也因而心情亢奋着。

  这天吃完晚饭后,他约张之洞在衙门签押房里密谈他的构想。

  “香涛兄,你想做天下第一督抚吗?”桑治平这句横空出世般的话,给张之洞罩上满头雾水。

  “你这话怎么讲?本朝有明文规定,直隶总督才是疆吏之首,我即便想做天下第一督抚,若不取李少荃而代之,一个两广总督,人家也不承认你是老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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