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张之洞·中 | 上页 下页


  前些年,鹿传霖从河南改调陕西,这封书信便是从西安抚署里发来的。除了几句家事外,大段大段说的都是国事。鹿传霖告诉内弟,他和张之万都因镇南关大捷一事增光不少,所有的亲戚都因此而自豪。又说,放眼今日海内,李鸿章一误再误,威望日减,曾国荃、刘坤一日渐衰迈,后起之秀就是贤弟,过不了几年,就会超过曾、刘,直逼李相。姐夫如此颂扬的语句,过去信中还从来没有。张之洞看了心里很舒畅。接着,鹿传霖就议论起

  李鸿章来。说李鸿章最近在京中做了一件蠢事,弄得很不得人心。事情是这样的,翰林院编修梁鼎芬上疏朝廷:宜乘镇南关大捷的兵威,一举收复太原、河内,将越南北圻从法国人手里全部夺回来。李鸿章却借此来与法国和谈,实在是误国媚外。李鸿章这些年来与法国人偷偷摸摸多方接触,或许私自接受了法人的馈赠,以牺牲国家利益来换取法人的欢心。李鸿章秉政多年,贪权恋栈,不修私德,世间多有议论,请朝廷严查以息人言。李鸿章得知后勃然大怒,给太后皇上上折,说梁鼎芬恶意中伤大臣,干扰国家大事,可恶至极,请严惩不贷。太后批示交部严议,结果梁鼎芬被降三级使用。京师官场士林议论纷纷,都说李鸿章以宰相之尊与一个小小的编修怄气,太失身分。信中最后说,梁鼎芬近日已回广东番禺原籍守制,如此有风骨的人,可予以延见嘉奖。

  番禺在广州城外三四十里地,张之洞没想到就在身旁便有一位敢于和李鸿章作对的人物。他是翰林院的编修,又有如此见识和风骨,现既守制在家,不如就请他做广雅书院的山长!他立即修书一封,打发人急送往番禺,请梁鼎芬即来广州一见。

  梁鼎芬很快就来了。原来竟是一个瘦瘦的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因为丁忧期间,身穿一件玄色长袍,纽扣边吊着一束白麻。待梁鼎芬坐下后,张之洞和气地说:“听说足下因上疏言中法战争事,恶了李中堂 ?”

  “李鸿章这人,就是今日的秦桧!”梁鼎芬直呼李鸿章的名字,又将他称之为秦桧,既令张之洞惊讶也使他甚觉快意。

  “大人您苦心经营,冯老将军冒死奋战,三万将士流血牺牲,得来的辉煌战果就让他轻飘飘地换了一张和约,真是气死人,恨死人。他不是秦桧是什么?怀疑他私下收了法国人银子的,不只我梁鼎芬一个人,京师持这种看法的人多着哩!”

  “足下因得罪了李中堂而降职,不后悔吗?”

  “不后悔。”梁鼎芬毫不犹豫地说,“莫说只是降了三级,就是革职坐牢,我也不后悔。李鸿章报复我一个年轻的编修,是他丢了面子,反倒成全了我的名声。现在京师提起梁鼎芬,哪一个人不知道 ?我还要感谢他哩。”

  说罢,不由得笑了起来。

  好!广雅书院的山长就是他了!刚见梁鼎芬,张之洞的心中尚有一丝疑虑:年纪轻轻,又只是一个编修,能孚众望吗?能压得住那些心高气傲的学子吗?听了梁鼎芬的这几句话,观其气概,张之洞很快打消刚才的疑虑,断然决定此事。他相信梁鼎芬有能力掌管一个书院。他敢斗李鸿章的骨气,他在京师士人中赢得的声望,就足以使粤省士子对他服气。更重要的是,张之洞要重用梁鼎芬,来跟权势煊赫的李鸿章唱一出对台戏。

  正当张之洞几个月来一直在广州城里随心办事、恣意用人的时候,一场麻烦事很快便降临到他的头上。

  一天下午,杨锐拿着一张邸报走进张之洞的签押房:“香师,有人在说开禁闱赌的坏话了。”

  张之洞正在批阅公牍,他放下手中的笔,并不太在意地问:“说什么坏话?”

  “有人上折给太后、皇上。”杨锐将邸报递了过来。“邸报将这个折子给登出来了。”

  “喔,上折子啦?”张之洞的神态显然比刚才在意多了。“给我看看。”

  张之洞拿来邸报,认真地看了起来。这是一个名叫高鸿渐的御史上的折子。折子上说,近闻广东开放闱赌之禁,无识粤民踊跃参与,奸商从中操持,牟取暴利,影响所及,遍于士农工商。朝廷鉴于闱赌之害,早在同治初年便已禁止。现有人无视朝命,竟联络鼓噪,死灰复燃。请朝廷严饬广东巡抚应予制止,为首者应严加惩处。

  张之洞轻轻一笑:“高鸿渐是谁,我不认识。他大概还不太知悉内情,话也说得温和,暂且不管。你给我注意近日邸报,说不定还有厉害的攻讦出来。”

  果然不出所料。以后的几天里,杨锐几乎每天都在邸报上看到有言及广东闱赌的文章。这天的邸报竟然并列登出两篇措辞尖刻的奏章,都点了张之洞的名,也都说这事是张之洞一手操办的。建议朝廷立即将张之洞革职严办,刹住这股歪风,以维护朝廷抡才大典之尊严,而杜绝奸人贪婪无耻之妄念。

  张之洞看那上折的人,一个是詹事府的右庶子莫吉文。此人张之洞很熟悉。他是张之洞的同年,先前两人相处很好。在张之洞做洗马时,他已是侍读,莫吉文为张之洞多年学政还屈居下僚而不平。后来张之洞晋升从二品,反而对张不满起来,说他是靠堂兄的力量走醇王府的门子而夤缘高升的,从此对张之洞视若路人。张之洞到太原后,从张佩纶的来信中知莫吉文投到李鸿章的门下,这两年迁升很快。张之洞从莫吉文的参折中看出了背景:这无疑是李鸿章在作祟,以报远仇而泄近愤。另一个上折的是都察院的易果信。此人是谁,张之洞想了许久想不起来,看来是自己离京后这几年新上来的人。易果信给闱赌列了四大害处:科场舞弊、商贾受累、奸民纵恣、赌匪横行。

  “这些人很可鄙,也不到广东来实地查访一下就上这样的折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杨锐气愤愤地说。

  张之洞想,若自己还在京师做言官的话,说不定听到这事也会上折纠弹,便笑了笑说:“从奏折上的文字来看,上折的人也无大错,风闻具奏,原是言官的职分所在,也无须到广东来查访。”

  张之洞端起茶杯,沉吟起来。

  “要害在哪里呢?”杨锐给老师添上水后,轻声问。

  “要害在奏折之外。”张之洞指了指“莫吉文”三字,“此人是李少荃的人。”

  “要害是李鸿章在为难您?”杨锐似乎明白过来。“这个易果信也是他的人吗?”

  “此人我不清楚。”张之洞喝了一口茶,不再做声了。

  “这个姓易的不知有没有背景。”杨锐像自言自语似的。

  “叔峤,你去给我准备几样东西。”张之洞望着身为督署内文案的昔日学生,边想边说,“一个是一份禀文,把不得已而开禁闱赌的前前后后写清楚,措辞要委婉而明晰。一个是一份清单,详详细细、清清楚楚地将闱赌所收上的银钱,和这些银钱的各项去路都写上。”

  “是。”杨锐已明白了老师的用意。“学生这就去安排各位文案赶紧弄出来。”

  “还有一样。”张之洞慢慢抚摸着胡须。“打发一个人立即到澳门去,将这些年来去澳门办闱赌所上缴的税款弄清楚。洋人办事严谨,澳门税务局一定有这种存单,将有关此事的所有存单都录一份来。”

  “学生安排一个能办事的人去。”

  “办一个公函,盖上总督衙门的印信,否则,澳门税务局不会让你查的。”

  “学生明白。”

  杨锐出门后,张之洞将邸报上所登的这几道参折又细细地看过一遍,脑子里想了很多。

  开禁闱赌,会有人说闲话,有人攻讦,甚至会有人上弹章,这些,张之洞在开禁之先都想到了,也作过充分的准备。但由邸报这样刊载出来,公之于全国,并接连几天不断,调门越来越高,而且由李鸿章在后面作主使,这些,张之洞事先还估计不足。应该采取哪些对策呢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事情会如何发展呢?张之洞深深地思考着这些问题。

  事情的背景和趋势一时难以看清,想好了几条应对措施后,张之洞横下一条心:一是不怕。既然敢于这样做,就敢于承担由此而起的责任。二是不管谁在背后操纵,也要跟他周旋到底,为国家办事的公心一定要剖白于天下。

  过了几天,杨锐把应做的几件事都做好了。张之洞仔细审阅后,对他说:“你安排人每样誊写四份,明天就带上这些东西进京。”

  “到京师去?”杨锐颇为意外。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