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张之洞·中 | 上页 下页


  郑观应见张之洞立即就决定下来,而且大开狮子之口,张嘴便是一百五十万,心里不免吃了一惊。他既佩服张之洞这种办事的魄力,又担心办赌人反对,因为十多年前的高额征税是要负担军饷,现在国内并无战争,那些贪财如命的办赌人会肯出这多血吗 ?起身告辞的时候,他特为叮嘱一句:“张大人,这是一件大事,你还得多听听别人的看法。特别是广东省的抚、藩、桌三台,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

  张之洞为此很兴奋。他给桑治平、杨锐、辜鸿铭几个人说了这件事。大家都赞成,尤其杨锐更是拍手叫好,认为这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大好事,何乐而不为?桑治平也觉得事属可行,只是不必定一个固定的数目,不如也来个提成,从主办者的手里提取四成或五成。张之洞认为这个建议很好,说:“就定五成吧!官府和办家对半分。就这样,他们也赚得太多了。我若不许他们办,他们一文钱也赚不到。”

  张之洞已在心里将这事定了。过几天,他把广东抚、藩、臬三宪请来商量这件事。谁知,他的话才讲完,倪文蔚就连连摆手.龚易图一脸惊色,沈镕经面无表情。三大宪的反应,大出张之洞意料之外。

  六十五岁须发皆白的倪文蔚急急地说:“张大人,闱赌一事禁止十来年了。那年英翰做粤督时开禁过一次,结果弹章四起,年底英翰便因此革了职,气得他一病不起,第二年便含恨去世了。张大人,英制台是前车之辙,闱赌万不可再开。”

  原来,此赌早已禁止,这一点郑观应并未说明,张之洞还不知道。不过英翰革职是在同治十三年,当时正在四川I做学政的张之洞知道,他是为着一桩贪污案被革职的。第二年死时,朝廷又说他与此案无关,还给他一个“果敏”的美谥。

  见张之洞抚须沉吟,默不做声,一向会看脸色行事的龚易图,估计张之洞被巡抚的这几句话说得打消此念了,便壮着胆子补充:“张大人,卑职知道,您是因为设厂办学堂缺银钱,逼得无法才这样做。您这番苦心,卑职明白,别人却不一定明白,还以为大人您为谋利而不择手段。倪大人说得好,闱赌决不能开,因为这里面弊病太多,得不偿失。”

  张之洞目光峻厉地望着龚易图:“这里面有哪些弊病,你说说。”

  望着张之洞凶凶的眼光,龚易图生出几分怯意来。他看了一眼倪文蔚,倪文蔚忙给他打气:“龚方伯,闱赌弊病,是明摆着的,张大人来广东不久,不了解内情,你拣几条重要的,说给他听听。”

  倪文蔚这种摆老的口气,几个月前张之洞还觉察不出,现在听起来很是不舒服。

  龚易图略为想了一下说:“这闱赌第一个弊病就是亵渎了乡试。乡试乃朝廷三年一次的抡才大典,入闱者尽皆十年寒窗苦读的秀才,他们都是功名在身的人,中式者更是将来国家的栋梁之材,怎么能容忍无知无识的愚民村妇拿他们的姓作为赌注来戏弄玩耍呢 ?”

  龚易图的话有道理,做过两度乡试主考官的张之洞不能不赞同。

  “其次,有押银元数目巨大的人,为获暴利,则拿银子去收买主考和副主考,请主考、副主考在最后圈点时,照顾他所押的那些姓。这样一来,乡试以文录取便变成以姓录取了,公正没有了,王法没有了,贻害甚大。”

  张之洞心里想:考场舞弊最令人痛恨,如此说来,广东的舞弊又多了一层,的确有危害。

  “第三,乡试之年,从二月初一日开局,到四月初一放榜,整整两个月,所有投标之人都为此事弄得士人无心读书,农人无心种田,工匠无心做事,商人无心经营。因投标人多,整个广东士农工商几乎都停止下来,这对广东全省有多大影响 ?”

  张之洞心想:影响是有,要说全省士农工商都停业,说得也过分了吧!

  “还可以说出好些弊病来,我看这几条就已足够厉害了。”

  张之洞转脸问沈镕经:“你看呢?”

  沈镕经迟疑片刻答:“刚才倪抚台和龚藩台的话都有道理,我看此事朝廷既然早已禁止,自然是弊病太多的缘故,应以不开禁为好。”

  送走广东三大员后,张之洞对闱赌开禁不开禁犹豫起来了。

  倪文蔚、龚易图的话确是有道理,倘若自己仍在京师做朝官的话,得知这样的事必定会坚决反对,因为不需要任何道理,仅将乡试与赌博连起来就觉得十分倒胃口了。可是现在,有过三四年督抚经历的张之洞,对于当年那种书生意气,已不再持全盘肯定的态度。

  过去那些京师清流朋友们,自以为天下事事事关心,但就是不谈生财获利之事,几乎所有的清流都认为言利非君子之所为。今日的张之洞方才真正明白,天下实事的兴办莫不是建筑在财力的基础上,而其最终目的又莫不落脚在利益二字上。不谈财、不言利就不能有芸芸众生的安居乐业,也不能有国家的强大兴盛。就拿眼下来说,若没有银钱,则一切美好的想法都不能付诸实现。

  他素来敢作敢为,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的,往日无权无势的小京官尚且心高胆大,何况如今八面威风实权在握的南国总督,其他的均可置之一旁不顾,最令他犹豫不定难下决心的是朝廷曾有禁止闱赌明令。不请示,则是有意违抗朝命;请示了,则又明摆着办不成。办不成则筹不到银钱,没有银钱则一切新举措都将半途而废。

  就在张之洞最为苦恼的时候,省抚台衙门的巡捕赵茂昌来到总督签押房。

  “香帅。”

  赵茂昌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张之洞,这一声与众不同的称呼,让张之洞的心中油然生出几分惊喜来。他身为制军,可称作大帅。字香涛,按当时官场的惯例是可以称为香帅的。但还从来没有谁这样称呼他,这中间另有一个缘故。总督都可叫大帅,但对于文人出身而从来没有带过兵打过仗的总督,人们通常还是不称他为帅,人们只是将几位立有军功的总督称为某帅,时下最有名的几大帅就是曾做过两广、两江总督的岘帅刘坤一,现任两江总督的九帅曾国荃,署理过两江总督现任兵部尚书的雪帅彭玉麟,以及刚刚去世的前两广总督轩帅张树声。张之洞虽十分羡慕这种称呼,但比起刘、曾、彭、张,他自知还比不上。可是,现在就有人这样叫他了,心里虽得意,毕竟是第一次,他还觉得不太习惯。

  “竹君,你不要这样叫我,我没有上过沙场,称帅总有点名不副实。”

  “香帅,称你为帅是最名副其实了。”赵茂昌一本正经地说,“上沙场攻城略地,其实是将的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才是帅的事。您选贤任能,制定方略,提供军需,掌握全局,坐镇广州而决胜于镇南关外,这才是真正的大帅,古之张良、谢安,今之曾文正公,都没有跨马挥刀,冲锋陷阵,谁能说他们不是大兵家呢 ?要我说,九帅、岘帅他们还真的比不上香帅您哩!他们只是胜了自家人,您是胜了洋人,灭了洋人的威风,长了我们中国人的志气。您不叫大帅,这天下还有谁可当得上大帅呢?”

  赵茂昌的马屁,拍到点子眼上,张之洞听着心里舒服极了。他想想也是:帅和将就是不同,打中国人和打洋人就更不同了,自己还真的是名副其实、最有资格叫大帅的人!

  张之洞对眼前这个面庞清秀、身材匀称的文巡捕顿时生出很大的好感来,以素日少有的慈祥语气对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纳赀出身的后辈说:“竹君,你刚才是要对我说什么话呀!”

  “香帅。”见总督如此亲切地叫他的表字,赵茂昌知道刚才这几句话甚得张之洞的欢心,遂气势旺壮地说:“我听说您这几天为闱赌一事在愁闷。”

  张之洞想:这事有说能办的,有说不能办的,赵茂昌也是个明白晓事的人,何不叫他说说自己的看法呢。于是打断他的话:“这事能办不能办,你不要有顾虑,放开胆子来跟我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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