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张之洞·上 | 上页 下页 | |
六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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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很客气地接待吴子显。也不知这位吴县令是惧怕张抚台的名大位高,还是真的腹内空空,张之洞和他说了一个下午的话,说金石他不懂,说诗词他答不上几句。实在无法对话了,张之洞便和他说志怪,他也说不出个完整的故事来。张之洞终于忍耐不住了,当着王可庄的面训斥起来:“令岳丈把十万卷书赠送别人而不留给你,足见你不可造就。听说你还做过乡试同考官,你这种人怎么可以做同考官,岂不误了人家的前程?”又转过脸来对王可庄说:“王学台,明年乡闱决不能让他混了进来!” 当着学政的面受到如此奚落,吴子显如何不气,他愤怒地顶道:“我堂堂进士出身的县令,如何做不得同考官?”张之洞被他顶得光起火来,一时语塞,只得冷笑道:“好好,就让你做吧!” 等王可庄、吴子显走了后,张之洞越想越恨:一个腹中草莽的小县令居然敢跟抚台大人吵嘴,不惩罚他一下怎么行?他想起广灵县县丞长期出缺,县令年老久病已提出致仕的请求,于是提起笔来,亲自写了一道命令:准予广灵县县令谢宗琪开缺回家养病,迁原祁县县令吴子显任广灵县县丞。 广灵偏远贫瘠,谢宗琪任上积欠藩库四万两银子。想到这点,张之洞又狠狠地在命令上添了一句:广灵历年所欠藩库银两,着吴子显三个月内还清。 这道命令传出,不仅降级的吴子显大喊冤枉,连王可庄及不少官吏们也为吴抱不平,但谁都不敢向张之洞进言。 事隔不久,张之洞到汾阳书院视学,正遇上汾州府教授杨湄带着几个老学究住在书院,为山西通志作最后的修改润色。杨湄最喜欢收集碑帖,恰与张之洞同好。午饭时,张之洞特地叫杨湄同坐一条凳子,二人边吃饭边谈碑帖,兴致都很高。杨湄说他家里藏着唐代大书法家欧阳询的两本碑帖,两本帖子内容一样,所有的字也都相同,惟有一个字不同,一本作“公”,一本作“勾”。杨湄认为这两个字可能通假,但没有根据,便请教张之洞。张之洞放下筷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根据来。坐在对面的书院山长说:洪洞县丞王纬博学,我写封信给他,请他找出证据来。过些日子,王纬亲自来衙门拜见抚台。他告诉张之洞,《仪礼》郑玄的笺注上有“勾亦作公”这句话,这是两字通假的有力证据。张之洞翻开《仪礼》郑笺上一看,果然有这句话。他拍打着王纬的肩膀,亲热地说:“兄台大才,以兄台之才做洪洞县丞,真是委屈了。汾州知府出缺,你明天就到汾州去做知府吧!” 王纬喜从天降,转眼之间便由七品的县令升到五品的知府,莫不是抚台在拿我开玩笑?“张大人,你真的要我去汾州做知府?” “真的!”张之洞边说边写命令,又亲自盖上山西巡抚的紫花大印。 张之洞将命令交给王纬:“你先去上任,我再奏请太后、皇上批准!” 王纬乐滋滋地双手捧着这道命令,果真做起汾州知府来。 这便是张之洞来山西不久的两项人事升降。在他看来,山西官场大多贤愚倒置良莠不分,身为巡抚不但要慧眼识才,还要奖罚分明,看准的事就要立即办理,先斩后奏,如此方能迅速扭转风气。但是官场对此议论纷纷,大多认为张之洞不是在考核府县而是在考核翰林。府县要的是实际的办事能力,怎么能凭学问的多少来决定升降?这样下去,山西官场都去读书做学问好了,谁来办钱粮,谁来办案子?有的人甚至摇头叹息:太后真是糊涂,派个这样的书呆子来山西,定会把三晋弄得乱七八糟。这些话传到张之洞的耳里,他却不以为然。 现在看到王纬这道禀帖,张之洞怎能不高兴:谁说我以学问识人不对?谁说王纬只是一个学究不能独当一面?这动用绿营力量的主意有多好!办事的魄力有多大!宜嘉奖王纬并推广汾州的做法。张之洞立即下了一道札子:拔除罂粟乃当务之急,决不可手软拖延,若遇有抗拒不执行者,可仿效汾州府,请当地绿营协助办理。此令! 并与山西提督会衔,也向驻防三晋的各镇各营发出内容相同的函札。 这道札子下达以后,各地绿营武官纷纷到府县主动请缨,不少府县也鉴于拔罂粟苗的阻力大不好办,现在既有抚台命令,又见绿营热情高,便乐得个自己清闲,把这桩头痛事交给了那些兵丁们。一时间,山西如同爆发了战争似的,到处都可见着戎装持刀枪的绿营官兵们在乡间田地奔来跑去。一两个月下来,罂粟苗是拔除了许多,但更多的麻烦事却接踵而至,一封封告状帖雪片似的飞进巡抚衙门,弄得张之洞寝食不安,焦头烂额。 这些麻烦事都是兵丁们惹起的。有句俗话叫做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又说秀才遇了个兵,有理讲不清。原来,这些入营吃粮的丘八,十之七八是那种无赖野蛮、好吃懒做又无一技在身的流氓地痞。打仗是件玩命的事,也是一件极易得利的事,最适宜这种人去做。有头脑的将官都知道,战时兵丁反而好管,因为自有大利在驱使他卖命,不好管的是和平时期。这些人好比烈马恶犬,只宜套不能松,也就是说只能关在营区内严格管制训练,不能放到营区外,放出去就会坏事。 可惜,这种有头脑的将官眼下山西极少,或者说他们明知不行却要迎合部属的欲望。于是一群群烈马恶犬从军营中走出,打着官府的牌子,借铲除罂粟苗的名义,大肆践踏良田,鱼肉乡里。他们勒索钱财,大吃大喝,稍有反对便捆绑吊打,更有私人民宅强奸妇女者。致使凡有绿营兵丁下去的乡寨,几乎都有命案出现,或是被吊死打死,或是不堪侮辱自杀而死。乡民们惶惶不安,如同大祸临头。还有两封匿名信状告王纬,说孝义县那个村寨因兵丁下乡,被烧二十余间房屋,死了三个人,毁坏田地百多亩,而王纬只在家做学问并不下去了解实情,都司欺蒙他,他又欺蒙抚台。 看到这些状子,尤其在看到这两封匿名信后,张之洞才知派兵丁下乡铲除罂粟乃大为失策,而王纬的确有负重托,是个不能办实事的书生! 张之洞招来山西绿营提督商量,立即撤回下乡铲除罂粟的绿营兵丁,责令各营对于借机犯事的兵丁予以严惩,并对受害者做好善后处理! 经过这样一反一复之后,铲除罂粟一事几乎停顿下来。正当张之洞进退两难的时候,幸而朝廷又颁下一道谕旨,肯定山西禁烟的举措,决不可中途而废,务必彻底拔除毒卉,种上庄稼。上谕好比一道救命符,让精神萎靡的山西巡抚重新振作起来。他借着这道上谕严厉打击反对者,再次掀起轰轰烈烈的拔毒卉种庄稼的热潮,同时,又在山西官场军营中雷厉风行地展开一场禁食鸦片的大动作。 太原城里办起了禁烟局,大批制造戒烟药丸,免费散发到各级官府各地军营,帮助已成瘾的吸食者戒烟。张之洞严行命令:若有违抗胆敢再吸者,不管是文武官员还是普通兵丁,一律严惩不贷。太原城里,官场中多年来所形成的阴惨败落有如鬼国的气象,正在逐步改变中。 在大举禁烟的同时,清理藩库账目也在紧张地进行,只不过没有禁烟的那种雷霆气势,它在悄没声息地然而又是有条不紊地进展着。局外人似乎没有任何感觉,但葆庚、王定安等人一天到晚却如处热锅之上,忐忑不安,焦急万分。一个对付之策也在暗中实施着。 太原的春天尽管来得迟些,但北国朔风毕竟挡不住春姑娘的步履,暮春三月时分,它也是春城无处不飞花了。 一天下午,葆庚对张之洞说:“明天足休沐日,天气这样好,我想请大人一道到城外一处好地方去玩玩如何?” 几个月来,张之洞一直对葆庚存着三分戒备之心。关于葆庚的闲话,他时常听到官场民间有人在说。但葆庚对张之洞特别热乎殷勤,又使张之洞不得不对他客气礼貌。马丕瑶已两次向抚台禀告,说最近这几年的赈灾账目里有明显大漏洞,葆庚肯定从中做了不少手脚,但苦于没有过硬的证据。这段时期,葆庚又的的确确对铲罂粟禁鸦片十分卖力,成效也显著。张之洞一时还认不准身边的这个满洲大员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在事情揭晓之前,作为山西的第二号大吏,张之洞没有理由也不应该疏远他。何况,春光明媚,熏风宜人,休沐之日到城外去踏踏青,实在是很有情趣。他于是带着兴致问:“到一个什么好地方去玩呀?” “晋祠。”葆庚笑眯眯地回答。 “晋祠!”张之洞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音应道,“那真是一处名胜,只是年代久远,还有得看头吗?” “好看的地方多着哩!”葆庚见张之洞兴致这样高,心里甚是得意。“晋祠太有名了,往来太原府的官绅士商,大都要到晋祠去看看,故下官来山西不久,便拨了一笔专款予以修缮,又安排几个人在那里长年看守。大人来太原快半年了,天天没日没夜地忙于公务,下官多次想请大人到晋祠去看看,也不便开口。现在罂粟都拔光了,庄稼也下种了,大人也该歇两天了。明天,下官和鼎丞一道陪您到晋祠去走走瞧瞧!” “好吧,明天就一心一意地休息一天!”张之洞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 “大人,”葆庚说,“晋祠离城远,一天回不来,我们明天晚上得在那里住一夜,后天回城。” “要去两天?”张之洞迟疑起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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