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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然而临到成行时,张之洞却发现自己竟然回京的旅费都窘迫了,不得已将珍藏多年的书籍卖出。回到京师,亲友们前来祝贺,张之洞一时连治酒席的钱都没有。王夫人将母亲送给她的狐皮马甲拿出典当,才使得张之洞没有在亲友面前丢脸面。

  王夫人胸次宽阔,视仁权兄弟如同己出,待下人也宽厚和气,这些都令张之洞欣慰。眼看着那些才学平庸的同僚一个个迁升腾达,而自己总在中允、洗马这类中低官职上徘徊不前,张之洞常有怀才不遇之感,有时也会无端地烦躁愤怒。这时,王夫人总会以女性的恬淡冲和来缓解他的火气,安慰他,劝说他,让他慢慢地化去心中的块垒。

  京官清贫,翰林院尤其是冷衙门,张府人多开支大,收入不丰,王夫人总是量入为出,精打细算,把个家政安排得井然有序。前年,十九岁的仁权结婚,王夫人将自己从娘家带来的金手镯偷偷变卖,为仁权筹集聘金。张之洞得知后感动不已,愈添敬重。

  如此贤惠识大体的夫人,在即将身膺封疆重寄的时候,张之洞是多么地希望她成为自己日后繁剧政务的内助,一起分担忧愁,一起分享快乐,可是如今……

  张之洞环顾素花白幔装点的灵堂,凝望着沉重黑暗的棺木,不禁凄然泪下,从心底深处涌出永恒的悲叹:

  重我风期谅我刚,即论私我亦堂堂。

  高车蜀使归来日,尚借王家斗面香。

  妄言处处触危机,侍从忧时自计非。

  解释篝火悲愤意,终羞揽袂道牛衣。

  门第崔卢又盛年,馐耕负戴总欢然。

  天生此子宜栖隐,偏夺高柔室内贤。

  他想起自己四十五年的生涯中,四岁丧母,七岁失姐,二十岁元父,三房妻室及长女均先自弃他而去,人世间最难以接受的痛苦接连不断地降临,难道真的就要如孟子所说的那样,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张之洞怀着深深的悲伤,对着王夫人的遗像喃喃自语:“懿娴,你走了,今生今世我再也遇不到你这样的好女子了。看来,我这一辈子,只有为国操劳的义务,没有享受天伦之乐的福分。我就要去山西赴任了,这是太后、皇上对我的器重。懿娴,你放心去吧!准儿我会好好照看,她会顺利长大成人的。”

  办完王夫人的后事,张之洞开始张罗赴晋事宜。他巴望早点到山西去,这不仅是他急欲借一方土地施展自己的平生抱负,同时也想离开这个令他时刻触发旧情的庭院,尽快让繁剧的政务来冲淡锥心的悲痛。

  这一天午后,张之洞正在书房里清理书籍,准备挑一些随身带去。正在这时,一位不速之客突然闯了进来。

  “老弟,还认得我吗?”来人拍了一下张之洞的肩膀,爽朗的川音中充满笑意。

  张之洞回过头来一看,不觉大吃一惊:“秋衣,原来是你,好多年不见了!”

  “是呀,自你离开成都后,五年了,再也没有见过面。”秋衣在书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后又问:“弟妹呢?都还好吧!”

  “好什么?”张之洞沉重地低下头来,轻轻地说,“她已故去一个月零三天了!”

  “什么!”秋衣刷地站起来,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她还只有三十几岁吧!”

  “唉!”张之洞悲伤地叹了一口气,把王夫人去世的事简单地说了几句。

  “多好的一位弟妹!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样走了呢?”秋衣一个劲地摇头叹息,“怪不得你又黑又瘦,气色很不好。弟妹的灵位摆在哪里?我去瞧一瞧,鞠个躬,也算尽个心意吧!”

  王夫人的灵牌,暂时还安放在张之洞的卧房里。张之洞将秋衣领进卧房,对着王夫人的灵牌,秋衣整衣肃容,默默地三鞠躬。望着眼圈已现湿润的老朋友,当年在成都学政衙门里,秋衣与他们夫妇饮茶谈笑的情景又浮现在张之洞的眼前。

  秋衣是张之洞一个特殊的朋友。

  光绪元年夏天,四川学政张之洞在杨锐、大根等人的陪同下.到德阳去看望一个病危的学子。回成都的那天中午天气极热,半途上张之洞突然中暑晕倒。

  杨锐、大根心里着急,四处并无人家,一碗茶水都找不到,更遑论医治?

  大根说:“我爬到树上望一望,看哪个方向最近处有房屋,就把四叔往哪里背。”

  大根爬上一株高大的枫树,一会儿便下来了,对杨锐说:“左手边山坳处好像有几间房屋,我们到那边去。”

  说罢,背起张之洞就走,杨锐等人紧跟在两旁,约摸走了三四里路,果然见前面出现一座题为“上清观”的小道观。进了门后,见屋子里有一个人正在聚精会神拓印一截残碑。杨锐走上前去,客气地叫了一声:“道长,打扰了!”

  那人抬起头来,原来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清瘦汉子。那人说:“我不是道长。你们要做什么?”

  杨锐说:“我的老师赶路中了暑,要借这里休息一下,如能帮我们寻个郎中就更好了。”

  那人一听,忙将手中的活放下说:“把病人背到里屋,放在床上。”

  大根背着张之洞进了隔壁的另一间房。房里有一张床,床上铺着篾席,虽简陋,倒也还干净。大根将张之洞平放在篾席上,那人掐张之洞的人中,又在四肢几个关节部位上用力按摩着,然后搬出一只尺余见方的旧木箱来,打开木箱,里面有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干葫芦。那人从一个小葫芦里取一些黑黄色细粉,倒进张之洞的嘴里,又从陶罐里倒出一小碗水来,将张之洞嘴里的细粉灌下去。

  “没有事,很快就会好的。我们都出去,人一多,热气大,病人不舒服。”

  中年汉子带着杨锐等人回到原来那间屋,他仍旧拓他的残碑,不再说话。

  没有多久,大根突然发现张之洞从隔壁屋里走了出来,他惊喜地迎上前去:“四叔,你都好了!”

  “好了,好了!”张之洞笑着说,“刚才拖累了你们。”

  杨锐等人忙过去扶着,又指着中年汉子对张之洞说:“刚才就是这位师傅喂药给你吃的。”

  “谢谢你了。”张之洞感激地说,“你的药真是灵丹妙药,一灌进肚子里就好了。叫我怎么谢你哩!”

  那汉子高兴地说:“哪里是什么灵丹妙药,土方子罢了,不要谢。请坐,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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