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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张之洞听了这话很觉舒服。作为一个品级不高的官员,张之洞不太清楚内廷看折子的程序。他一直以为现在也是过去传下来的老套子,由外奏事处转内奏事处,再送给太后裁夺,却不知还有醇王插进来这个过程。他感激醇王一直在读他的折子:“蒙王爷错爱,微臣今后惟有加倍努力才可报答。”

  奕譞含笑点头说:“南皮张府祖上积德殷厚,连出子青先生的状元和你这个探花。听说你小时在贵州长大,贵州偏远贫瘠,良师难得,你的学问文章得之于谁的传授?”

  张之洞答:“微臣四岁由先父开蒙,家兄之渊因比微臣年长十岁,也是微臣的老师。八岁读完‘四书“五经’,九岁开笔。十二岁前受业于曾捂之、张蔚斋诸师。十二岁后受业于韩超、丁诵孙诸师,并从吕贤基治经学,从刘仙石习小学,从朱伯韩习古文。吕、刘、朱等人均一代名师一代贤臣,微臣从他们处得益匪浅。”

  奕譞说:“你的诗文广被传诵,我的记性不好,背诵不多,有两句诗我记得最牢,道是‘文澜不取归熙甫,兵略时同魏默深’。读你的折子,气势充沛,铿锵有力,可知你的文章的确不是走的归有光的路子。关于边防方面的策略,计虑深远,设防周到,有魏源之风。你如此注重用兵之略,是否与你父亲在贵州征讨苗民叛乱有关?”

  醇王居然知道自己的父亲在任上讨平过苗乱,这令张之洞感动。他想,这多半是子青老哥在王爷面前说起的缘故。

  “回禀王爷,微臣幼时,先父任所常有莠民武装闹事。先父总是对微臣兄弟说,世道不宁,当文武并重。正是王爷所说的,微臣注重兵略,实受先父的影响。不过,还有一位业师,为微臣终生敬服,是他的辉煌军功,激励微臣研习兵略。此人即益阳胡

  文忠公。”

  “噢,胡林翼是你的业师?他什么时候教过你的书?”

  奕譞对胡林翼很敬重,这不仅因为胡林翼是湘军的重要统领,战功卓著,更由于胡林翼在防范戒备洋人这一点上,与他深为默契。奕譞一直不满于曾国藩对天津教案的处置,他认为曾国藩在洋人面前太软弱了,有损大清的国威。因为此,在奕譞的心目中,湘军的首领人物左宗棠、胡林翼的形象要比曾国藩高大些。

  “道光二十八年,胡文忠公出任贵州安顺府知府,先父时任贵州兴义府知府,彼此结为至交好友。先父慕胡文忠公道德学问,把微臣送到安顺府署住了半年,和胡氏子弟一道早晚接受胡文忠公的教诲。后来微臣在顺天乡试获隽,那时胡文忠公正在黎平府招募黔勇援助湘鄂,得知消息后致书先父,说得令郎领解之讯,与南溪开口而笑者累日。南溪即微臣业师韩超,十年前已从贵州巡抚任上致仕。”

  “原来你还受过胡林翼的亲自教诲,怪不得高徒本自名师出。胡林翼可惜死早了,未及封侯拜相,得以大用。他后来在前线带兵打仗,与你还有联系吗?”

  “有。”张之洞见奕譞如此敬慕胡林翼,似觉彼此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说话时也显得随便了些。“文忠公很忙,我不能多去信打扰他,但每年必有两封信,一是贺岁,一是为他祝寿。文忠公不管多忙,总是亲笔回我的信,指导我读书作文,为人处世,细致恳挚,情意殷殷。每有复信,我都反复诵读,铭记于心。咸丰三年离京回贵州,咸丰六年入京赴试,两次我都绕道去武昌看望他。文忠公总是留我在帐下住几天,纵谈古今治军牧民之事。谆谆告诫我,读圣贤书,千万不可沉溺其中而跳不出来,光只会记忆古义、背诵笺释、寻章摘句、吟诗作赋的学究,不能算是读通

  圣贤了。圣贤大义,乃在于淳厚民心,治理天下,即经世致用。又说身处乱世,当首在拯民,拯民先要除暴,除暴须仗强兵,故兵略不可不研习。微臣牢记先师的教导,并深以先师武功之盛而自豪,遂留意兵略,十多年来虽为史官学政,亦不偏废。日诵文章,夜读兵书,已成习惯。”

  “好!”听了张之洞这番介绍后,努尔哈赤的后裔开始对这个词臣刮目相看了:这或许是个文武兼资的能吏干才,应是自己今后柄国所必须罗致的人员。他不再闲聊而切入正题。“张之洞,子青老先生把你的关于四川东乡之案的三道折子给我看了。照你折子上说的,东乡百姓的确是受了冤屈,朝廷过去的处理有失误之处,太后可能受了他人的欺蒙。本王一向最恨贪官污吏,最喜为民作主,愿意将这三道折子亲自交给太后,把东乡的案子翻过来。但是,本王要郑重问你一句话。”

  说话之间,奕譞一直用严肃的目光盯着张之洞。张之洞见醇王的态度陡然变得如此峻厉,神情不觉肃然起来,背上冒出一丝热汗。他挺直着腰杆说:“请王爷赐问!”

  “张之洞,你身为胡林翼的受业弟子,理应秉承胡林翼对朝廷的忠诚,你在四川做过三年的学政,自然对四川官场民情有所了解。你现在能否以一个胡林翼的弟子和熟悉真情的学政的身分向本王保证:东乡之案的内情你已完全掌握,三道折子上所说的全是实话,而不是为了打击别人,不是为自己沽名钓誉。”

  一股为民请命甘受斧钺的壮烈情怀,顿时涌动在张之洞的胸间。他对醇王尚不十分相信自己虽有憾意,却更对醇王如此郑重地把它当作一桩大事而欣喜,为了坚定这位性格脆弱的王爷的心志,张之洞霍然站起,然后双膝跪下,斩钉截铁地说:“微臣以先师为楷模,忠于朝廷之心可贯日月,身在蜀中三年,其官场民情了如指掌,东乡冤案的前前后后,微臣均已一清二楚。王

  爷愿为东乡平民作主,鸣冤昭雪,真乃蜀民再生父母,微臣代东乡冤民感激王爷如天恩德。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微臣折子里所写的,句句是实,字字是真,倘有半点不实不真之处,请王爷斩微臣之头,戮微臣之尸,以谢天下而惩来者!”

  见张之洞起下这等大誓,奕譞也颇为感动。他敛容说:“张之洞,本王相信你,请起身,随本王再到长廊、佛香阁去查看查看。”十慈禧送给妹妹的礼物居然被人踢翻在地

  张之洞从清漪园回来的第二天,张之万便离开了京师,回南皮老家继续守制去了。桑治平则应邀在张之洞家住了三天。张之洞陪同桑治平逛海王邨,游国子监,赏玩古董,品藻人物,所谈极为融洽,二人均有相见恨晚之慨。杨锐一直侍奉左右,从老师与桑先生的交谈中得益甚多。三天后,桑治平与张之洞依依不舍地分手,相约明春张之洞去古北口造访,然后再一道登长城,攀燕山,欣赏造化和历史赋予人类的精华。杨锐也暂时搬出张府,与何燃、黄奇祥一起拜会京中时贤,以便广开眼界,拓展胸襟。张之洞很赞赏年轻人的这个决定。

  在奕譞的干预下,四川东乡县的冤案终于得到平反。朝廷颁布明谕:东乡县民并非聚众谋反,不应派兵弹压,原东乡县令孙定扬,原四川提督李有恒立即拘捕问斩,其他负有重大责任的文武官员也重新审判定罪。

  张之洞为民请命的这一义举,不仅使他在清流党中再次获得极高的声誉,也得到京师官场的一致称赞。杨锐等人回到四川,将事情进展的前前后后公之于众,川中父老莫不愈加怀念那

  位督学三年建树甚多的前学台大人,东乡被昭雪的乡民中甚至有人供奉张之洞的长生牌,早晚一炷香,晨昏三鞠躬。

  清流党人都于此中得到很大的鼓励。恰好圣彼得堡又传来佳讯,曾纪泽与俄国人的谈判有所进展,迫于多种压力,俄国有可能放弃伊犁城外的领土要求。这无异于将已吞入虎口的肥肉挖了出来,朝廷欢喜,清流党人更是欣喜若狂,都认为是自己的巨大功劳,张佩纶、陈宝琛、邓承修等人更是热血奔涌,愈加放肆指谪时弊,纠弹权贵。他们纷纷上疏,弹劾工部侍郎贺寿慈、礼部尚书万青藜、户部尚书董恂、左副都御史宗勋、湖广总督李瀚章,或劾他们贪污受贿,或劾他们昏眊误政。张佩纶甚至将矛头对准慈禧的娘家方家园承恩公府第,说公府新近建房仿照王府规模,有违礼制,请朝廷派员核查,即速制止。

  张佩纶等人的这些弹劾,有的收到了效用,但大部分留中淹没,只博得一批对朝政不满者的喝彩,反而招致了许多经不起核查的权贵们暗中嫉恨。

  张之洞牢记堂兄“为政不得罪巨室”的恳切告诫,没有参与这场大举纠弹权贵的热潮。他虽然十分痛恨官场上的腐败之风,但也深知不能轻举妄动,正如堂兄所说的,在自己的声名日渐隆盛之际,要更加谨慎持重。就在这个时候,宫中又爆出一桩少见的热闹事,一时间弄得沸沸扬扬,给一向压抑沉闷、枯燥无味的内宫生活带来一个富有刺激性的新鲜话题。

  十一月下旬是醇王福晋的四十大寿。从十月中旬开始,四面八方的珍贵礼品,便络绎不绝地被送进醇王府。

  清流党的首领李鸿藻是从不对王公贵族示以特别亲近的。当年连慈禧的母亲去世他都不去吊唁,何况醇王福晋的寿庆?张佩纶、陈宝琛、邓承修十分钦佩李鸿藻这种硬骨头气,便一致决定不向醇王府送礼。但被公认为第二号人物的潘祖荫却不这样,他早早地便把祖传的一颗鸡蛋大的价值连城的夜明珠送进醇王府。醇王福晋对这颗夜明珠喜欢得不得了。宝廷、吴大潋等人也都悄悄地向醇王府敬献了重礼。

  张之洞为此事思考了很久:送,还是不送?想起醇王对这次东乡之事的翻案所起的关键作用,觉得不送点礼物表示祝贺,似乎于情理太不通了。但送个什么礼物呢?张之洞犯难起来。

  张之洞父亲官职不高,家里人口众多。父亲的俸禄刚好够全家度日,没有积蓄,更谈不上有什么祖传珍宝了。他自己为官之初便立下志向,要做一个不贪财货的清官。京官俸禄薄,如果不用手段获取外来之财,则几乎个个清贫;张之洞只是一个中下级史官,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两放试差和学政,本来这都是可以生财的美差事。因为试差有程仪,学政有额外的收益,其数量都很可观。尤其是四川学政,生童人数甲于天下,若额外收益全部揽于怀里的话,三年学政下来,少说也有三万银子的收入。但张之洞恪守清廉为本的做官准则,一毫不取,三年前一担行李两袖清风入川,三年后依然一担行李两袖清风出蜀。如此做官,自然永远富不起来。张之洞即使想送重礼也无钱购置,何况他向来不把情意之深浅与礼物之轻重联系在一起。

  如此思来想去,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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