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张之洞·上 | 上页 下页 | |
一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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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宝桢原本不是一个糊涂官员,几年前他干了一件震惊天下的大事,使得他名播九域,广受赞扬。 同治八年秋天,慈禧太后打发身边的太监安得海南下江宁、苏州,为大婚在即的同治帝置办衣料。清朝祖制规定太监不得出京城。慈禧一向不把祖制放在眼里,安得海是她的宠奴,她叫安得海出京,表面上是置办大婚衣料,背地里让他摸一摸各省官员对她的忠诚程度。安得海仗着慈禧的宠信,肆无忌惮。他乘坐特制黄龙船,打着金乌赤兔旗,顺着运河招摇南下。沿途官员又惊又怕,纷纷登船拜谒,送上厚礼,安得海一一照收。 丁宝桢时任山东巡抚,山东为安得海必经之省。他得知这一消息后,一面飞章报告朝廷,一面派员在泰安等候,设计软禁安得海一行。安得海不知内里,软禁时仍作威作福,并威胁说如不放他出去,贻误了采办衣料的大事,这责任要山东省全部承担。丁宝桢不理会他,静等朝廷的旨令。 说来也是安得海合该命绝。平时各省督抚的急奏都是直接送慈禧,恰好那天奏章到时,慈禧正在看戏。内奏事处的太监怕触犯了她的兴头,便把奏章送给了同治小皇帝。小皇帝看后大怒,连忙报告嫡母慈安太后。慈安性格较为懦弱,处理国事的才能又远不如慈禧,她通常不过问政事,听任慈禧一人说了算,也因此助长慈禧的骄悍。慈安对慈禧不甚满意,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听之任之。只有一件事,令身为女人的慈安极端不安,那就是关于慈禧私生活不检点的流言蜚语。 在慈安看来,用错了一个大臣,办错了一桩国事,都还只是小事一件,若是慈禧与男人弄出个什么把柄出来,那可就是大清朝廷的第一大丑事了。这些流言中,涉及到安得海的最多。安得海与慈禧亲密的程度超过常情。他不但与慈禧并肩说话,甚至有时还跟慈禧并头睡觉。宫女和太监们私下议论:安得海极有可能身子净得不彻底,不然的话,西太后怎么会这样喜欢他?这些闲话传到慈安耳里,真让她如坐针毡,惶恐不安,但又不好与慈禧明说。她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命令太医院对宫中所有的太监重新检查一遍,以便从中看出个究竟来。不料,轮到检查安得海时,慈禧一早就把他打发出宫外,直到天黑才回来。一连三天,天天如此,弄得太医们束手无策,不好再查安得海了。这样一来,慈安更焦急了。 没想到安得海在山东给扣住了,正好借此根除后患!慈安心里这样想好了,但还是有点惧怕慈禧,又悄悄把奕訢叫来商议。关于慈禧与安得海的流言,奕訢早就听说。作为皇室中的重要成员,奕沂和慈安一样,也怕慈禧坏了皇室的体面。何况前几年慈禧又借故撤掉了奕圻的“议政王”头衔,奕沂一直怀恨在 心,现在正好报此一箭之仇。奕沂毫不犹豫地对慈安说:“祖宗之法在这里,谁都不能违背。立即传旨山东:安得海就地正法。” 说完亲自拟了一道谕旨,火速递往济南。 丁宝桢奉到圣旨后欢喜无尽,他生怕再有后命,便传令第二天即在泰安城里斩首,并暴尸三日。 斩杀当今天下第一人身边的宠阉,这是一桩令百无聊赖的人世间何等新奇何等刺激何等快慰的大事!一时间,泰安全城骚动,男女老幼倾巢而出,蜂拥十字街头,一睹这个千载难逢的场面。三天之内,从附近各府县来泰安城的观者不下百万。其间最令人感兴趣的是,这个安得海的下部究竟有那个家伙没有。千百人用棍子、竹竿在撬动,千万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看,结果众口一辞:安得海的那个家伙确实被阉掉了,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太监! 得知安得海在山东被斩的消息后,慈禧真是又恼怒又伤心。她知道这是慈安和奕訢在暗算她,但她发作不得。然而暴尸三日,让世人都看清了安得海,这无疑又是帮她洗刷冤枉的最好办法。安得海究竟是不是真太监,慈禧心里最清楚。于是,慈禧转而又庆幸有这样一桩事情出来。她是一个最善于把握机会打击别人抬高自己的人,不但不指责丁宝桢,反而发布明谕嘉奖他不畏权势鲠直忠贞,有古大臣之风。过了几年,东乡案发,文格离川,慈禧又提拔丁宝桢为川督。丁宝桢赴川之前,慈禧命他进京陛见,又当面表扬他。这丁宝桢冒着丢官的危险干了这桩事情,结果不仅出尽风头,还升了官,真是大大出乎意外。丁宝桢感激慈禧的英明大度,遂铁心为朝廷办事。 东乡发生的冤案,为官几十年的丁宝桢不是不明白其中的曲直,但他不想翻这个案。一来他怕牵累许多当事人,于自己于他们都不利;二是他顾虑东乡翻了案,以后乡民都会效尤,四川的钱粮就不好收了,他这个总督也就不好当了。为自己着想,为朝廷着想,明摆着是冤案,也以不翻为好。这便是此案复审后不能翻过来的关键原因。然而张之洞不能容忍这种草菅人命的做法,书斋里泡大的清流党骨干笃守孟子“民为本”的古训,把四百多条人命看得比一省的钱粮重要得多。 “叔峤,你刚才说与你一同进京的还有几个人,他们是谁,进京后住在哪里?” “这次进京来的,除我外,还有两个。”杨锐答,“他们都是东乡人,家里都有亲人被冤杀。一个名叫何燃,是锦江书院的。一个名叫黄奇祥,也是尊经书院的。何燃有个远房亲戚做内阁中书,他和黄奇祥一同住在这个亲戚家里。” 张之洞点了点头,又问:“你们也一起商量过了吗,进京后怎么办呢?” “商议过,商议过。”杨锐情绪顿时高涨起来,说,“一是找几个说得起话的川籍大官吏,如工部侍郎郭,心,斋、太常寺少卿李岫云等人,请他们代转东乡县的状子。二是找都察院,恳请吴镇联络几个人再次上疏。另外,我们三个人还打算在前门外、天桥、琉璃厂等热闹地带散发东乡冤案的状子,以求过路君子帮忙。” “你们这是苏三的法子。”张之洞浅浅地笑道。 杨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这是没有法子的法子,或许有张状子能落到一个好-15的大员手里,也未可料定。” “最好不要用这个法子。”张之洞沉吟片刻说,“万一有人说你们扰乱市井秩序,向步军衙门告你一状的话,东乡的事情没有办成,自己倒先落了难。” “是,是。这个法子不用。”杨锐忙点头。“临走前一天,王壬秋山长特为把我们召去。” “王闿运这几年的山长当得如何?”张之洞打断学生的话。 他显然对这位王山长有很大的兴趣。 “壬秋先生这个山长真是当得妙极了!”尊经书院的学子突然间变得眉飞色舞起来,兴致盎然地演说着他的山长,“他的学问文章之好是不待说了,这是天下的共评。他的为人之倜傥,授课之风趣,言谈之机锋,若不是受过他的亲炙,是决然想像不出来的。听他讲学,简直好比赴太牢之宴,听韶乐之音,是人生最大的享受!” “尊经五少年”之首满面红光,双目流采,似乎已陶醉在王闿运所营造的美轮美奂的学术境界中。张之洞看到不脱稚气的杨锐的这番表情,不禁发自内心地羡慕起来:这就是少年情怀!多么纯洁,多么真诚啊!当年自己也曾这么崇拜过心中的偶像,而现在再也没有这种单一的心境了。再崇高的人物,哪怕就是周公孔孟出现在眼前,也不会这般倾心。这是人生的成熟,这也是人生的悲哀! “特别令人折服的是,”杨锐仍没有从陶醉中醒过来,继续说,“每月朔日,总督丁宝桢带着一批司道大员、成都将军魁玉带领一批提镇大员,亲来尊经书院听壬秋山长的课。他们和学子们一样,上课前向山长鞠躬,然后一个个端坐听课,不说话,不抽烟。山长坐在讲堂上,天南地北,随意发挥,就像天女散发花似的,落英缤纷,美不胜收。一个多时辰过后,山长讲完了,又一个个向他鞠躬告别。每月朔日这天,尊经书院翎顶辉煌,绿呢大轿堆满校园。大家都说,除开尊经,天下还有这样的书院吗?除开壬秋先生,天下还有这样的山长吗?我们这些做弟子的,真是觉得荣耀极了。” 张之洞默默地听着杨锐有声有色的叙述,心里想:尊经书院由王闽运来掌院,可真正是选对人了!十年前,张之洞和王闽运就有过亲密的交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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