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张之洞·上 | 上页 下页
一二


  载澂不是皇帝,他不受宫中的约束,常常可以回恭王府去,也常常让王府的下人陪他到市井上游玩,所以他知道皇宫外好吃好玩的东西多得很。他偶尔也会把这些说给堂兄听,惹得终日困在紫禁城中的少年天子艳羡不已,央求堂弟带自己去外面看看。载澂买通了载淳身边的宫女和宫里管锁钥的太监,两兄弟换上青衣布帽,由小门出了宫。

  十七八岁的皇帝第一次看到了市井的繁华、店铺的热闹和人们发自真情的欢声笑语,吃了不少远胜御膳的民间小吃。他仿佛觉得,此刻自己才算得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而宫中的那些刻板的程序,则好像在表演做戏,宫中的一切人物,又好像没有生气没有灵魂的陶俑木偶。多出了几次宫后,载淳的胆子大了,知道的也更多了。他居然听说了有专供男人玩乐的妓院,要载澂带他去领略领略。载澂先是不敢,后来经不起他的软磨硬逼,自己也动了心,便带着当今的九五之尊去逛窑子。高等的不敢去,怕在那里遇到认得他们的王公贵族,只好专拣小民去的下等妓院。不想只逛了两三次,载淳便染上恶疾。后来载淳出了天花,御医私下告诉慈禧:皇上是天花和恶疾并发,无法治愈。慈禧大出意外,后来审出原来是出自载澂的勾引,慈禧真恨不得剥去载激的皮。只是碍于皇家的体面,才不得不免惩载澂。这样的人还能立吗?即使将害死儿子的深仇大恨丢在一边,单就行为放荡这一点便不能为人君了!

  载滢是奕沂的次子,但慈禧很不喜欢这个小侄儿。人长得尖嘴猴腮,长年累月药不离口。十一岁的小子了,个子不及一个八九岁的丫头片子。何况他的生母他他拉氏懦弱无能,慈禧瞧不起她。这样一个人,绝对不是执掌大清朝政的人才。

  那么只剩下一个载湉了。载湉是七爷奕譞的儿子,长得清秀活泼,惹人喜爱。他只有四岁,是一棵刚出土的小苗,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培育。除此之外,载湉还有一个任何人所缺乏的先天优势:他是慈禧的胞妹所生。因为此,慈禧决定不惜冒违背祖制的风险,也要把载湉抱进宫来。想起十多年来垂帘听政亲握朝纲,王公贵族、文武大臣莫不匍匐听命,国家大计、皇族事务尽皆圣心独裁,慈禧心里得意不已。这个自小便有着强烈权力欲望的女人,把这种风光视为生命的真正价值所在。继位的皇帝还得有十四年的读书学习时间,在未来的十四年里,她可以凭借进一步熟练的政治手腕和愈加巩固的心腹集团,把昔日的风光展现得更加耀眼夺目。

  东太后慈安缺乏从政的能力,从辛酉年起一切大小国事无不听从慈禧。当慈禧将自己对立嗣一事前前后后的思考告诉她时,对违背祖制这一点,她虽觉为难,但也提不出反对的理由:因为慈禧的考虑是对的。将丈夫传下来的皇位送给一个血统疏远的侄孙,她也不乐意;要说违背祖制,辛酉年的两宫垂帘听政就是违背祖制的事,作为正宫皇后,她是此举的带头人,时至今日,还只有不提祖制为好。何况,稳固大清江山,这才是第一位的大事,慈安深知慈禧的政治才能和自私本性,让她的亲外甥来坐天下,她必定会如同辅佐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地辅佐他,这对大清王朝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载湉进宫继位,事情就这样定了。实行了两百余年、十代一脉相传的子以传子的爱新觉罗家法,便由这个出自叶赫那拉氏的女人给中断了。

  下一步的第一件要事,便是召醇王奕譞进宫,告诉他这个决定。自己的儿子就要做皇帝了,奕譞怎会不高兴!但如同他的两个兄长咸丰帝和恭王一样,醇王的秉赋也是脆弱的。他一怕皇族指责他违背祖制,二怕奕沂嫉妒,三怕日后作为皇帝本生父与两宫太后特别是与慈禧的关系不好处理,历史上因为此而生发出的皇家悲剧的前例不少。慈禧仔细考虑奕譞的顾虑后授给他一个锦囊妙计。于是,史册上便有这样的记载:事先一点不知内情的奕譞,和几个近支亲王及军机大臣一道进宫,跪听两宫太后宣布嗣君的慈谕。当得知自己的儿子入选后,奕譞叩头痛哭,顿时昏厥在地,被人抬回王府。苏醒后一再请求两宫太后收回成命。未获允后第二天上疏:请开缺一切差使,为天地留一虚糜爵位之废王,为宣宗成皇帝留一顽钝无才之子。第三天再上疏:只保留醇王一个空爵位,今后永远不再增添任何衔头,为防止将来有小人幸进,请存此疏,以为凭证。

  载湉继位的挂碍之处都疏通了,就只有一件大事难以疏通,这便是同治皇帝的后嗣问题。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若无儿子,尚可以过继他人之子为子,何况一个坐了十多年天下的皇帝,难道死了就死了,连个继承香火的人都没有吗?作为亲生母亲,慈禧也不愿看到儿子死后如此凄冷,于是匆忙之中作出一个决定:日后载湉生有儿子,即为载淳的嗣子。在载淳去世的当天,以两宫太后的名义颁布了一道懿旨:“载湉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人承大统为嗣,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紧接着便在太和殿为载湉举行登基大典。

  奕诉对选载湉而不选他的儿子为帝,心中很是不快。一则两宫太后已定,作为臣子他不能反对;二则奕譞以后的一系列表演,也堵住了他的嘴,不好再出怨言。奕沂不反对,咸丰帝的另外三个无权势的弟弟自然也不能反对了。几个支系较近的王公虽然对慈禧立载字辈不立溥字辈大为不满,但既成事实,他们反对也无用,况且他们也知道慈禧的手段,得罪了她,也不是件好事。于是这五年来,皇室内部倒也相安无事。

  其实,相安无事只是表相,内里并不平静。载澂登基后不久,皇室里便在私下议论一件事了。他们说,懿旨上讲俟嗣皇帝生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这里的意思很含糊。若仅仅只是继嗣的话,则如同普通老百姓,只继香火,不继大统;但大行皇帝的神主今后是要入太庙的,进太庙祭祖只是天子才有的权利,别人没有,如此说来,大行皇帝的神主今后依然没有属于自己的儿孙祭拜,继嗣变为一句空话。若继嗣即继统的话,今后皇上的长子即大行皇帝的嗣子,也即太子,这就犯了大忌。

  原来,清朝的建储制度与历朝不同。清朝开国之初,原本和历朝一样,先立太子。康熙皇帝早年时先立下了太子,后来引起许多政治纠纷,以至于太子立而又废,废而又立,诸皇子之间为着皇位争斗不已。鉴于此,康熙晚年立下一条规矩:不预立太子。皇帝认准那个皇子后,写上他的名字秘藏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皇帝死后,将他身上藏的传位密诏,与从正大光明匾后所取下的名字相对照,由皇室近支亲王和朝廷大臣共同验明无误后再行公布。

  康熙这个决定的确非常英明,不仅杜绝了皇子内部的争夺,也让皇帝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对诸子进行考察,以便择贤而传。无论是对皇室内部,还是对国家而言,这都是有利的。故从康熙之后历代都坚决奉行,不能改变。

  因此,预立太子,是绝对不能做的事。

  那么,懿旨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这桩事,大家也只是这样议论而已,谁也没有提出来,因为一旦提出来,也难以妥善解决。

  因立载湉而带来的这个两难之处,慈禧后来也很快意识到了,她也觉得难以处置,只好采取一种姑且这样摆着以后再相机行事的态度。

  不料,这个两难之题却让一个皇室之外的人给捅出来了。

  五月初,庙号穆宗的同治帝的陵墓已建好,朝廷举行了隆重的穆宗梓宫永远奉安大典。吏部有个主事名叫吴可读,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子。主事是个六品衔的小官,本够不上奉安资格,但吴可读苦苦哀求,只好让他参加。典礼完毕,在回京的半途,吴可读忽然上吊身亡,大家从他的身上搜出一份遗折来。遗折讲的正是皇室内部所议论的事。折子上说,当时穆宗大行时,太后的懿旨只讲继嗣而没有讲是继统,历史上曾有继嗣而不继统的先例,甚至有为争夺皇位继承权而杀害先帝嗣子的事,为不让大统旁落,请太后立即为穆宗立下嗣子,并说明嗣子即嗣君,日后皇上即使有一百个皇子,也不能再觊觎皇位。

  吴可读自知披了龙鳞,将来日子不好过,便干脆一死了之,来了个大清朝绝无仅有的尸谏。

  面对着吴可读这份遗折,悲悯、恼怒、委屈、为难,种种况味,一齐涌上慈禧的心头。

  这个死老头子倒也是真心真意为她的儿子着想的,希望穆宗有子息,希望穆宗的子息世世代代继承皇位。若是一个通常的皇太后,对这样忠心耿耿的臣子真是要感激不已,悲悯不已。慈禧当然有这种通常皇太后的心情,但是,立载湉是她决定的,眼下的朝政是她在掌握,东南大乱才刚刚平定,西北战事还在进行,外患日甚一日,迫切需要的是政局稳定,上下一心,这个鬼老头子的遗折岂不是无事生事,挑起皇室的矛盾,引起内外臣工的不安吗?慈禧心里委屈地想着:当初立载湉,难道就完全是私心吗?这几年的相安无事来得容易吗?择统一事有几多麻烦,你一个小小的主事哪里能知道皇室内部复杂的情况。既然不知,就不必多言;即使有话要说,也可以托人上道密折。现在来个尸谏,逼得我非得公开答复不可,而这事又如何答复呢?你说给穆宗立即立嗣,立谁呢?

  一想到这里,慈禧心头猛地一亮:眼下近支王公里溥字辈只有载澂的两岁儿子溥倬,吴可读的意思是要立溥倬为嗣。如此说来,他是在为老六说话?老六没有为儿子争到帝位,现在借吴可读的老命来为孙子谋帝位?

  “哼,别想得太好了!”慈禧咬了咬牙关,断然作出一个决定:将吴可读的遗折公之于众,让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都来议论议论,她要借此看一看恭王府的反应,也要借此考查一下朝廷中有没有实心替她排难解纷、有识有谋的能干人。

  但出乎慈禧意外,恭王府一点反响都没有,近支其他王府也不见明显动静。廷臣们则认为,无论是立嗣也好,还是立统也好,都是皇室的家事,外人如何能多嘴?过了好几天后,才有协办大学士徐桐、刑部尚书潘祖荫、工部尚书翁同龢等人上了几道折子,都说吴可读此举不合时宜,为穆宗立嗣一事早有明谕,不应再挑起事端。这些话自然是慈禧所愿意听的,但她总觉得没有说到点子上。直到看到张之洞的奏折后,她才满心欣慰。张之洞逐条回答了吴可读的挑衅。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