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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但各营都来报告,说并没有看见长毛的什么财产,小天堂啦,金银如海啦,都是假的。”

  “假的?”曾国藩大吃一惊,“如山如海,当然过头了,完全没有是不可能的,我担心的是刚进城的那几天一片混乱,金银都入了各自的腰包。”

  “大哥说得有道理。”曾国荃的态度开始认真起来,“长毛经营了十几年的伪都,要说它全没有金银财宝,鬼都不相信,这些营官的话还能瞒得过我吗?我心里明白,一定是他们入了私房。不过我没有讲他们,说声‘没有就算了’!”

  “不追查不行,你要知道,朝野内外多少人在盯着这笔财产,户部早就传下话来,要靠这笔钱来发欠饷。就是我,也等这笔钱来给鲍超、张运兰、萧启江他们发欠饷,都欠了好几个月了。鲍超霆字营有五个月没发饷了,那天我要他沿伪幼主南逃路线跟踪追击,他还不情愿,想守着金陵这座金库分钱,我答应他就这个月补齐,他才走。”曾国藩说的都是实情。

  “户部等金陵的钱来发欠饷!”曾国荃冷笑一声,“他们那些大人老爷们自己为何不来打?”

  “老九,你这话过头了!”曾国荃盛气凌人的态度,使得曾国藩忍不住有点生气了。

  “怎么是过分呢?大哥。”曾国荃不以为然地说,“户部大人老爷们坐在京师安享清福,他们哪里知道我们的苦啊!”曾国荃说着激动起来,“弟兄们舍生忘死打金陵,到底图的什么?说是为光复皇上的疆土,皇上也应该领情,论功行赏才是!大哥,这些年皇上是怎样赏我们的呢?我吉字营五万将士,积功而保记名提督的有三百多人,记名总兵的八百多人,记名副将的一千多人,其余准保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把的加在一起总有万多,实缺有几个呢?全部加起来总共只有五人。大哥,只有五人呀!”曾国荃两只眼睛像不甘瞑目的死人一样,直瞪瞪地望着大哥。曾国藩觉得这两道目光如此阴冷,如此凄厉,使他身处三伏之中,直觉通体冰凉。“没有实缺,空衔顶屁用!一万多人排队轮着等缺,只怕是排到虱孙灰孙都排不到,至于没有得到保举的弟兄们,连这个想头都没有。大哥,吉字营并不比霆字营好多少,弟兄们也有两三个月没有发饷了,大家眼瞪瞪地就望着这个小天堂,才那样拼着老命去打呀!朝廷对我们这般薄情,现在弟兄们自己打下金陵,从战利品中取点东西,有什么不可以呢?我这个统帅还忍心去追查吗?那天朱洪章营房箱子里全是金银珠宝,我明明知道,也只能装作不知,让他们去分了。”

  这番话,说得曾国藩竟无言以对,停了好长一会,曾国荃才缓过气来,以平和的口气说,“户部要钱我不理睬,心安理得,大哥要钱不能给,我心里不安。不过,大哥你也别太心软了,鲍超、张运兰、萧启江他们各有各的路子,哪一个不是打下一城就大抢大掠的,把个城池弄得像篦子篦过一样?

  大哥不要听他们叫苦,鲍超那家伙我知道,霆字营再有五个月不发饷也饿不死人。以后朝廷来问也好,别人来问也好,大哥只管说金陵城空荡如洗,吉字营一两银子也没得到。”

  “要我说金陵城无金银可以。”曾国藩虽不赞同弟弟这番话,但他觉得没有更多的理由可以说服他,那些廉洁、报国等大道理,眼下对这个吉字营统帅来说,都是不起任何作用的空话废话,而对于五万吉字营将士来说,更简直如同放屁一般,不但不会激发他们的忠心,反而促使他们对朝廷的更加愤慨。“但李秀成已说了,金陵城有圣库、宝库。”

  “他说他的,他说有什么用!”曾国荃似乎从来没有把李秀成当个什么角色。

  “怎么没有用?他若当面对朝廷说起这话,不就坏了大事!”

  “怎能让他去瞎说呢,给他一刀,不就完事了。”

  “没有这么简单,沅甫。”曾国藩望着弟弟,微微摇了摇头,“朝廷已知抓了李秀成、洪仁达,我想十之八九会要将他们押到北京去,由刑部鞫讯。”

  曾国荃感到事情严重了,尤其是洪仁达,他不但会讲出圣库、宝库的事,还一定会讲出御林苑的珍宝事。那一夜,曾国荃带了几个心腹,偷偷地在御林苑牡丹园挖出三坛子奇珍异宝,这些珍宝若换成银子,曾氏家族十辈八辈子都用不完。

  “明天就将李秀成、洪仁达凌迟处死!”曾国荃坚决地说。

  “怕不行吧!”曾国藩轻轻地说,“上次奏折上说,是献俘还是就地处决,等圣旨决定。”

  “大哥!”曾国荃刷地站了起来,以不容分说的强硬口气说,“决不能因这两个跳梁小丑坏了我吉字营五万将士的大事,我曾国荃宁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能授人以口实。李秀成、洪仁达是我捉的,明天由我下令处决。今后有天大的干系,大哥你只管往我身上推就是了!”说罢,也不跟大哥打招呼便出了门。曾国藩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以无声表示同意了他的处置。

  不献俘,今后可以用李秀成并非元凶,援陈玉成、石达开的成例,还可用怕途中绝食或被抢夺等话来搪塞。但李秀成的供词是一定要上报的,类似这样的文字,怎能让朝廷看见呢?曾国藩拿起笔来,把“圣库”那段话涂掉了。

  经这番折腾,曾国藩的审阅更仔细了,才看了几页,不对头的话又出来了:“心有私忌,两家并争,因此我而藏不住,是以被两个奸民获拿,解送前来。”这怎么行呢?曾国藩记得在给朝廷的报捷折里写的是:“伪忠王一犯,城破受伤,匿于山内民房,十九夜萧孚泗亲自搜出。”倘若李秀成这几句供词让朝廷知道了,不仅萧孚泗的功劳没有了,自己也犯了欺骗朝廷,贪功为己有的大罪,他提笔将“是以被两个奸民获拿”九个字改为“遂被曾帅追兵拿获。”再读下去,曾国藩不由得惊呆了,只见李秀成赫然写道:“罪将谢中堂大人不杀厚恩,愿招集大江南北数十万旧部归中堂统率,为光复我汉家河山效力。”这个该死的囚徒,这不是教唆我去造反吗?哪里是感激我的厚恩,分明是送我上断头台!他将这一句话狠狠地涂掉了。过一会又觉不妥,干脆用剪刀剪下来,放在灯火上烧了。随着字条化为飞灰,曾国藩全身都酸软起来,两眼昏花发痛。这才意识到天已快明了,遂将几十页供词迭好,郑重锁在竹箱里,决定明天再仔细地一字一句地从头看一遍,凡不合适之处都要涂掉,有的干脆整页烧掉算了!

  曾国藩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却又不能入睡,一时忽然想起逃走在外的洪天贵福,心中很觉不安。没有抓住这个长毛幼天王,毕竟是老九的最大疏漏,他一定是南逃了,会去江西找李世贤,沿途必将经过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的地盘。若是半途死亡,倒也罢了,倘若被李、左、沈等人抓住,当不白白让他们抢了一个大功!老九呀,老九,你是被打下金陵城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还是被小天堂的财宝迷花了心性,当时为何不将缺口守住?得知主犯逃走后,为何不派得力人马去追赶?而现在,这一切都晚了!

  事情果如曾国藩所料,就在金陵城内审讯李秀成的同时,从苏南到赣北,一场争夺幼天王的激烈战斗正在进行。

  李秀成被捕几天后,萧孚泗部下一个什长,将这个惊人的消息告诉了驻扎在湖熟的一个淮军酒肉朋友,又根据自己的揣摩对这个朋友说,随同李秀成出城的人中,必定有许多长毛大官,还有大批金银财宝。这个淮军是个有心计的人,他连夜将这一重要情况禀报统领李昭庆。正对吉字营眼红得要命的李昭庆一听,喜得心花怒放,随手赏给他一锭七两多重的银子,叮嘱他千万不能再说出去。第二天,李昭庆快马加鞭到了常州。李鸿章住在城内原太平军护王陈坤书的府里。

  “二哥,这可是一批漏网的大鱼呀!你说怎么办?”报告情况后,李昭庆兴奋地问。

  “是的,说不定中间还混有鱼王哩!”李鸿章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站起来,在屋里快步来回走着。

  “二哥,你是说,长毛的小天王有可能夹在这批人里?”

  “很有可能!”李鸿章摸着下巴答道,两眼射出光采。

  “你怎么知道?”李昭庆颇为奇怪。

  “老三派在金陵城里的细作传出信来,说曾老九没有抓到小天王,连洪仁玕都没抓到。看来,他们是混在这批人中间逃出了城。”李鸿章边说边走到大挂图边,凝神端望。

  “哦!”李昭庆点点头,心想:原来金陵城里还有淮军的细作,这事怎么从不见二哥三哥说起?

  “老四,你过来一下。”

  待李昭庆走到挂图边,李鸿章以手指划着图纸说:“现在的情况是,苏南已被我淮军肃清,浙江大部分地方也由左季高的楚军收复,苏浙一带虽有长毛的零星部队,但不可能成气候,能构成影响的是麇集在赣东北的伪侍王李世贤和伪来王陆顺德,据说他们拥有十多万人马。”

  “这样说来,逃出金陵的这批长毛,很可能会去江西与他们会合。”李昭庆不待他的二哥说完,就急忙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是的。”李鸿章的语气极为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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