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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九弟不去,再派谁去呢?曾国藩将手下带兵的将领一一掂了掂:李续宜是个病夫,鲍超是个莽夫,都不能担此重任;张运兰、萧启江均非大将之才;贞干不能独当一面;至于多隆阿、韦俊,从来就不能算是心腹,这样的大事,岂能放心让他们去干;彭玉麟、杨载福固然适宜,但既然要成全老九的天下第一功,岂能又折他的水师辅翼!

  一连几天,曾国藩为之寝食不安。这天吃完晚饭,他有意走出城外,远一点去散步。时已深秋,草木凋零,安庆城外一片萧条。曾国藩触景生情,脑子里浮起了宋玉悲秋的名句:“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蓦地,他想起自己投笔从戎,已历八九年了。这些年来,朝廷耗资数万万两银子,调集近百万军队,从广西打到江苏,而长毛却总不能扑灭,反而闹得更红火起来。天心何时才能厌乱,百姓何时才得安宁呢?而自己未老先衰,湘军暮气已生,有生之年还能重睹太平吗?一时间,曾国藩心乱如麻,忧沮悲伤不能自已。他干脆拣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歇息,荆七在一旁站着侍候。

  曾国藩眯起老花眼睛,向四周无目的地张望。远远地看见两匹快马扬着灰尘,从西边山坡边奔来,一溜烟进了城门,后面有三条狂跑乱叫的黑狗在追赶。曾国藩对马上骑手的剽悍艳羡不已。

  “荆七,骑马的人是谁,你看清楚了吗?”

  “好像是李观察和他的弟弟昭庆,可能是从西山打猎回来。”刚才那两人的骑术,也引起了王荆七的注意,他一直目送着他们进城。

  “噢!”曾国藩轻轻地应着。是的,前天李昭庆来安庆,李鸿章还带着他来请安哩!李鸿章四兄弟:瀚章、鸿章、鹤章、昭庆,个个既秉书香门第的文雅秀美,又兼淮北民众的强悍劲气,昭庆说他和三哥鹤章,在庐州招募了一千多乡勇,护卫桑梓,大大小小也打过三四十次仗,手下也有一批能干人。

  说话间,少年峥嵘之色时露,曾国藩很是欣赏。一个念头在心里悄悄泛起:派李鸿章去上海如何?但眼下他无一兵一卒,能在短期内组建起一支军队吗?

  曾国藩回到衙门,将这个想法与赵烈文商量。赵烈文完全同意。并说出两个更为重要的理由来:一是曾家门第太盛,军权太大,要谨防谤讟,预留后路。趁着现在兴旺时期,让李鸿章出来建一支淮军,名为另立门户,实为一家。万一今后曾家有不测,湘军有不测,只要李鸿章在,淮军在,大局则不会破裂。二是河南、皖北捻军势力很大,江宁克复后,主要的敌人便是它了。仗打得久,军营习气必然滋生,且湘军不服北方水土,今后平捻,还得靠由皖北招募的淮军。赵烈文这两个理由一说出,曾国藩不由得心悦诚服地钦佩,为自己身边有如此远见卓识的人才而高兴。尽管作为自己的传人,李鸿章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但权衡利弊,只有他最为合适了。

  曾国藩不再犹豫,他要为目前的救上海之危,更要为以后的百年大计,把李鸿章全力扶植起来。

  听说要由自己去招募淮军,援救上海,李鸿章比当年中进士点翰林还要兴奋。他十分懂得乱世年头,有枪便是草头王的道理。上海一个月光厘捐就是六十万,拿出一半来,就可以养五万精兵了;手中有五万精兵,谁还奈何得了!

  李鸿章兴冲冲地将招五万淮军的计划向曾国藩禀报时,却遭到当头一盆冷水:“少荃,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这条古训你都忘记了?”曾国藩严肃地说:“一次招募五万,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必然正经人少,无赖之徒多。你看长毛,动辄十万二十万,有时甚至号称百万,其实都是乌合之众,稍一遇挫,便四散逃走了。这样的兵,再多有什么用!徒糜费粮饷罢了。你这次回庐州募勇,一定要以我和罗山先生过去招募湘勇的办法,募那些有根有底、朴实勤苦的种田人,油滑的市井游民,纵然聪明伶俐也不可要。”

  “恩师指教的是。”李鸿章忙点头不迭,“那我先招两万。”

  “两万也多了。”曾国藩摇摇头。

  “一万何如?”

  “先招五千。”曾国藩伸出一只巴掌。

  “好,我就先招五千!”乖觉的李鸿章忙点头应允。心里想:到了上海,有了银子,打开了局面后,招多少还不由我!

  “恩师,大家都说您会相人识人,门生想请您传授一点识别兵勇的办法。这次回去,好多挑选些有出息的官兵来。”

  “相人识人,奥妙甚多,复杂得很,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清的,有些还不能言传只能意会,关键在相者识者的阅历。我曾经编过几句口诀,念给你听听。”曾国藩微笑着说,“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气概,富贵看精神,主意看指爪,风波看脚筋,若要看条理,全在语言中。”

  李鸿章轻轻地背诵了一遍,说:“这几句口诀简明扼要,只是门生愚陋,觉得空泛了些,好比说真假看嘴唇,究竟什么样的嘴唇是真,什么样的嘴唇是假呢?”

  曾国藩大笑起来:“这就难说了。方才我讲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是指的这些,要靠自己去揣摩。东坡说世上有许多事,只可了于心,不可达于笔,这相人识人一事最是如此。不过,你问的是识别兵勇,这是相人术中最简单的,我就跟你细说几句吧!”曾国藩捋着已变花白的长胡须,正色道,“第一看五官。以双目神不外散,鼻梁直,嘴唇厚为最好。第二看皮肤,以肤色粗黑,双手茧多为最好。第三看说话。以木讷寡言为最好。主要是这三条,其他都是次要的。”

  曾国藩的三条相勇标准,给李鸿章很大的启发。他恭恭敬敬地说:“门生一定按恩师所教的,挑选五千精壮淮军前来。”

  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官至刑部督捕司郎中,记名御史,他和哥哥瀚章又在外面做官,故李家在庐州颇著威望,加以鹤章、昭庆这几年在家办团练,与其他团练首领交往很多,当李鸿章振臂一呼时,便应者云集,没有几天,应招的乡勇就达到五六万。李鸿章不敢违背老师的意志,按照那三条相勇标准,从中精选了五千人,组建成十营,由李家多年的好友张树声、张树珊、张树屏三兄弟和周盛波、周盛传两兄弟及刘铭传、潘鼎新、吴长庆、鹤章、昭庆十人为营官,依次命名为树字一营二营三营、盛字一营二营、铭字营、鼎字营、庆字营、鹤字营、昭字营。二十天后,李鸿章便带着五千淮军齐齐整整地开进了安庆,在金保门外操兵场上,接受了两江总督的检阅。

  曾国藩见五千勇丁绝大部分粗壮结实,颇为满意;但十个营官,仅潘鼎新为举人出身、鹤章昭庆出自读书人世家,其他七人或为盐枭,或为马贩子,或为无业游民,或为乡间土霸王,中有两三人竟然一字不识,曾国藩对此很是忧虑。好在这些营官均武艺超群有统驭士卒的威严,既已组建成军,并开到安庆,曾国藩也就不再说什么了。钱鼎铭心急如火,见军队已建好,巴不得他们立刻飞到上海,便以十八万两银子的高额代价雇了七艘洋船,要将五千淮军一次运走。

  如此气魄宏大的调兵遣将,令四方震动,淮军将士人人自觉很阔气风光,湘军将士个个眼红,巴不得哪天也开开这个洋荤,安庆百姓更是从未见过这个世面。一大早,江边码头上,便老幼扶携,人山人海了。

  南门外上下三层的怀宁酒楼,是安庆城最大的酒家,三天前便开始谢绝一切客人,忙忙碌碌地作准备,这里将要为开赴上海的淮军举行盛大的饯行宴会。

  辰时起,怀宁酒楼前的草坪上便陆续停下一顶顶呢轿、一匹匹骏马。到了午正,宽阔的草坪便被轿、马挤得水泄不通。

  这时,一队卫兵过来,清出一条两丈宽的过道。接着,一队长轿缓缓抬来,在草坪边停下。从打头的绿呢轿里走出今天宴会的主人——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衔节制四省军务两江总督曾国藩。他头戴正一品红珊瑚顶戴伞形红缨帽,身穿绣有仙鹤补子的绀色九蟒五爪袍,脚套粉底皂缎靴,下轿后,在过道口站定,并没有开步。紧接着,从第二顶蓝呢轿里走下今天饯行的主要对象——按察使衔、福建延津邵道道员、淮军统领李鸿章。他今天头戴正三品蓝宝石顶戴红缨帽,身穿绣有孔雀补子暗红九蟒五爪袍。跟着,从各色轿里相继走出李续宜、杨岳斌、彭玉麟、鲍超、多隆阿、康福等一班文武僚属来,都一色的朝服,没有品级的也换上簇新的衣帽。湘军中的老营官哨官们记得,如此隆重的盛会,只有武昌城颁赠腰刀那一次。待大家都下了轿,曾国藩伸出右手,对李鸿章说:“少荃请!”

  李鸿章一听,慌得满脸通红,忙说:“恩师请,门生随后侍候。”

  曾国藩笑着说:“今天为你饯行,理应你走在前。”

  李鸿章急了,连声说:“恩师请,恩师请!”

  见曾国藩仍笑着站立不动,李鸿章深深地一弯腰,说:“恩师今天给门生这样大的脸面,门生粉身碎骨不足以报答。”

  说到这里,李鸿章激动得泪水盈眶。

  曾国藩点点头,似对这句话很满意,便不再谦让,迈着惯常稳重的步伐,走进了怀宁酒楼,李鸿章和彭玉麟等人随后跟着。

  怀宁酒楼的一、二两层楼里摆下三十桌酒席,那里早已坐齐了湘淮两军营官以上的将领,以及安庆官场上的要员、乡绅名流,还有钱鼎铭及七艘洋船的船长等等。曾国藩、李鸿章一行刚进门,等候在一楼的人便纷纷起立肃迎。曾国藩微笑着伸出手来,对着大家挥动几下,然后登上楼梯向二楼走去。二楼只摆了五桌,这里的人物身分更高一些,上首一桌特为给曾国藩、李鸿章等人留着。曾国藩刚一落坐,热气腾腾的各色菜肴便不断上来了。

  徽菜与粤菜、川菜、湘菜、杭菜、闽菜、淮扬菜、鲁菜齐名,号称为中国八大菜系。安庆城酒店里的菜肴,更是徽菜的代表。尽管这座城市脱离战火还不过半年光景,因为总督衙门和湘军统帅部设在这里,旧官新贵云集,尤其是那些在战场上发了横财的湘军将官们,抱着“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心态,一有机会来到安庆,便把它当作烟花温柔之乡,毫不吝啬地将大把大把的银钱抛向酒楼妓寮,故而刺激了安庆城在废墟上很快地形成畸型的繁华。苦难中的安徽人民,从皖南皖北蜂拥向这座长江边的古城,其中尤以厨师和少女为多。徽菜这朵肴苑奇葩便在这片土地上重新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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