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曾国藩·血祭 | 上页 下页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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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黄头布的人进来,手里抓着一张写满字的纸,大大咧咧地坐到曾国藩的对面,说:“老先生,吃饱了吧!今天夜里就请你照样抄三份。”说罢,将手中的纸展开。曾国藩就着灯火看时,大吃一惊,心扑通扑通地急跳。抄这种告示,今后万一被人告发,岂不要杀头灭族吗!他直瞪瞪地看,头上冷汗不停地冒出。黄包布并不理会这些,高喊:“细脚仔,拿纸和笔墨来!再加两支大蜡烛。” 刚才送狗肉的童子兵进来,一只手拿着几张大白纸、两支洋蜡烛,另一只手拿着一支毛笔、一个砚台,砚台上还有一块圆墨。黄包布说:“老先生,今夜辛苦你了。抄好后,明早让你走路。” 待兵士们走后,曾国藩将告示又看了一遍,只见那上面写着: 太平天国左辅正军师领中军主将东王杨、太平天国右弼又正军师领前军主将西王萧奉天讨胡檄嗟尔有众,明听子言。子惟天下者,上帝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也。衣食者,上帝之衣食,非胡虏之衣食也。子女民人者,上帝之子女民人,非胡虏之子女民人也。慨自满洲肆毒,混乱中国,而中国以六合之大,九洲之众,一任其胡行而恬不为怪,中国尚得为有人乎?妖胡虐焰燔苍穹,淫毒秽宸极,腥风播于四海,妖氛惨于五胡,而中国之人,反低首下心,甘为臣仆。甚矣,中国之无人也! 曾国藩读到这里,气愤已极,拍桌骂道:“胡说八道!”再看下面,檄文还长得很,足有千余字之多,他不想看下去,只用眼扫了一下结尾部分,见是这样几句: 予兴义兵,上为上帝报瞒天之仇,下为中国解下首之苦,务期肃清胡氛,同享太平之乐。顺天有厚赏,逆天有显戮,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这些天诛地灭的贼长毛!”曾国藩愤怒地将告示推向一边,又骂了一句。 “大爷,若是我能写字就好了,我就给他们抄几份去交差。你老是决不能抄的。”荆七跟着曾国藩久了,也略能识得些字,但却不能写。 “你也不能抄!你抄就不杀头了么?”曾国藩眼中的两道凶光使荆七害怕。 “大爷,若是不抄,明天如何脱身呢?”荆七战战兢兢地说,“长毛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听说他们发起怒来,会剥皮抽筋的。” 曾国藩全身颤抖了一下。他微闭双眼,颓丧地坐在凳上。 “看来只有装病一条路。”盘算许久,他才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这时,屋外突然一片明亮。曾国藩看到几十个长毛打着灯笼火把朝这边走来,叽叽喳喳的,不知说些什么。快到屋门口,火把灯笼里走出一个人来。他一脚迈进大门,便高声问:“谁是韦永富带来的教书先生?” 韦永富——缠黄包布的人忙向前走一步,指着曾国藩说:“这个人就是。”又转过脸对曾国藩说:“老先生,我们罗大纲将军来看你了。” 曾国藩坐着不动,以鄙夷的眼光看着罗大纲,见他年约四十岁,粗黑面皮,身躯健壮,头缠一块黄绸包布,身穿一件满绣大红牡丹湖绸绿长袍,腰系一条鲜红宽绸带,脚上和士兵一样地穿一双夹麻草鞋。罗大纲并不计较曾国藩的态度,在他侧面坐下来,以洪亮的嗓门说:“老先生,路上辛苦了吧!兄弟们少礼,你受委屈了。” 曾国藩心想,这个长毛倒长得这样英武,说话也还文雅。 他不知如何回答,干脆不做声。罗大纲定睛望了曾国藩一眼,说:“老先生,我看你的样子,是个饱学秀才,我们太平军中正缺你这样的人,你留下来吧!我向天王荐举,你就做我们的刘伯温、姚广孝吧!” 曾国藩心里冷笑不止,这个长毛“罗将军”,怕是从戏台上捡来这两个人名吧。他想试探一下罗大纲肚子里究竟有几多货色,便开口道:“刘基辅助朱洪武打江山,道衍却是朱棣篡侄儿位的帮凶,这二人怎能并称?” 罗大纲哈哈笑起来,说:“老先生,你也太认真了。刘伯温、姚广孝都是有学问、有计谋的好军师,如何不能并称?至于是侄儿做皇帝,还是叔叔做皇帝,那是他们朱家自己的事,别人何必去管!方孝孺不值得效法。我看成祖也是个雄才大略的英明之主,建都北京便是极有远见的决策。老先生若是对此有兴趣,以后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商榷,只是今夜没有时间了。” 曾国藩心想,看来长毛中也有人才,并非个个都是草寇。 见曾国藩不再说话,罗大纲站起来,准备走了。临走时,又对曾国藩说:“委屈老先生今夜抄几份告示,明天我们要用。” 王荆七赶快说:“我们大爷病了,今夜不能抄。” 罗大纲伸出手来,摸了下曾国藩的额头,果然热得烫手,便吩咐韦永富:“老先生既然病了,就让他歇着,叫个医生来看看,明天我带他去见天王。老先生有学问,天王一定会重用。” 说着便带着兵士们出了门。曾国藩心里叫苦不已。 过一会儿,韦永富急匆匆地走进来,板着面孔对王荆七说:“把你背的那个包袱给我!” 曾国藩和王荆七立时一惊。那包袱里放的银子倒不多,重要的是有一份朝廷文书,那上面载明曾国藩的身分官职,以便沿途州县按仪礼接待。通常曾国藩都不拿出来,他不愿意过多惊动地方长官。这下糟了,让长毛知道自己的身分,就再也莫想脱身了。王荆七不肯交,但事情来得仓促,现在连藏都无法藏了。韦永富不等王荆七自己交,一把从他身上扯下来,风风火火地走了。主仆二人傻了眼:难道有人认得么? 原来,跟着罗大纲进来的一群太平军中,有一个湘乡籍士兵粟庆保。十多年前,粟庆保在湘乡城里见过曾国藩一面。 曾国藩当时是新科翰林,从北京回到湘乡,县令和城里一批有头面的绅士天天轮流宴请。小小的湘乡县城,谁不知出了个曾国藩!粟庆保那时正在一个绅士家做短工,那一天,他亲眼看见曾国藩坐在主人家的筵席上。尽管十多年过去了,曾国藩脸上有了皱纹,嘴上留着长长的胡须,身体发福了,但粟庆保仍然能认出。粟庆保将这个发现告诉罗大纲。为了核实清楚,避免误会,罗大纲叫韦永富将王荆七随身带的包袱拿来。 “清妖头曾国藩站起来!”一声炸雷震得曾国藩发懵,他看见韦永富带着四个手执大刀的士兵已站在他的身边。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一个士兵过来,将他的双手紧紧捆绑着。 曾国藩出生四十多年来,从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这十多年来的官宦生涯,更习惯了人们的恭敬尊重。他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在一瞬间里,他想到不如触柱而死,但又太不甘心了。他脸色铁青,三角眼里的目光凶狠狠、阴森森。旁边的荆七也同样被捆了。 韦永富将曾国藩押到另一间屋里。这里灯火通明,罗大纲杀气腾腾地坐在上面,见曾国藩进屋,便虎地站起来,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突然吼道:“你原来是个大清妖头,险些被你骗了!你不在北京做咸丰的狗官,为何跑到这里来了?” 在押解的路上,曾国藩想:千万不能向反贼乞求饶命,大不了一死罢了。这样一下决心,反倒平静下来,他缓缓地回答:“本部堂奉旨典试江西,为国选才,只因途中闻老母去世之讯,改道回籍奔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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