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曾国藩·血祭 | 上页 下页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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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手们一哄而上。康福左手护着布袋,只用右手对付他们。就这一只手,四条汉子也拢不了边。曾国藩暗暗称奇,心想:“又是一条好汉!”一个打手火了,顺手抄起旁边一条板凳,就要向康福头上砸来。正在这时,人圈外猛地响起一声雷鸣:“住手,你们这一群混蛋!” 喊声刚落,人便来到圈内,一手夺过板凳。那人圆睁豹眼,指着凶脸汉子骂道:“好个不知廉耻的家伙,欺侮外乡人,你还算得个男子汉吗?” 那凶脸汉子立时软下来,陪着笑脸说:“师傅,这小子在我的铺子前面摆摊子,也不跟我打个招呼,是他先欺侮我呀!” “人家一个人,你三四个,你先动手,到底是他欺侮你,还是你欺侮他?”来人完全是一副长辈训斥晚辈的口气。 “今天看在师傅的分上,饶了你。你滚吧!”那汉子对他的师傅拱拱手,带着其他三人,悻悻地钻出人圈。康福向来人行了一礼,说声“多谢”,也便转背走了,走出几步远后他又回头望了一眼。 曾国藩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默不作声,这时才喊了声:“小岑兄,久违了!”那人掉过脸来,兴奋异常地答道:“哎呀! 原来是涤生兄!你怎么会在这里?真正是巧遇。”说着,连忙走过来,紧紧拉住曾国藩的手,一眼看见他腰间的麻绳,惊讶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家母六月十二日去世了。”曾国藩轻轻地回答,“伯母仙逝两个多月了,我却一点都不知道,真对不起!” 小岑叹息着。 “这里不是说话处,我们找个酒楼去喝两杯吧!” “好!就到前面酒店去吧!” 小岑是欧阳兆熊的表字。欧阳兆熊湘潭人,比曾国藩大四岁,家资饶富,为人最是仗义疏财。道光二十年,是曾国藩散馆进京的第一年,家眷尚未到,寓居果子巷万顺客店。一日,他突然大口大口咯血,两颊烧得通红,不久便昏迷不省人事。恰好欧阳兆熊那年进京会试,与他同住一店。兆熊精于医道,为之尽心医治。有十天之久,曾国藩水米不沾牙,兆熊整整在他身边坐了十天十夜。曾国藩那时手头拮据,病中所有费用,全由兆熊承担。病好后,曾国藩问他花了多少钱,他始终不说。从那以后,曾国藩视之如同亲兄长,怎奈兆熊官运不济,四次会试均不售,于是打消了作官的念头。兆熊从小拜武林高手为师,有一手好功夫,家中又有钱,便常年云游四海,广结天下朋友。两人一直书信密切。后来曾国藩官位日隆,兆熊觉得彼此地位相差悬殊,回信渐疏;曾国藩也听说兆熊所交太滥,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也怕受牵连,信也写得少了。慢慢地,两人便失去了联系。今日在岳州城邂逅,二人都感到意外地高兴。 “小岑兄,你这次来岳州,是路过,还是长住?”喝了一口酒后,曾国藩问。 “三个月前,我应一个朋友之约,到大梁去游览。前些日子听说长毛打到了湖南,我便急着离开大梁回家。在汉阳盘桓了三天,大前天到了岳州,准备住几天,看看吴南屏,再回湘潭。” “南屏还在岳州?不是说到浏阳去作教谕去了?”南屏是吴敏树的字,当时颇有名望的古文家,曾国藩的老朋友。他每次上京应试,都住在曾家。 “上个月回来的。他那性格,受不得半点约束,教谕还能当得久?”欧阳说着,猛地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完。荆七连忙拿起酒壶给他斟满。 “还是那样放任不羁么?我以为岁月总要打磨些他的棱角哩!” “打磨?这一世怕改不了啦!酒照旧无限制地喝,牢骚照旧无穷尽地发。” “南屏本是栋梁之材,可惜时运不济,这一生怕只能做个郑板桥了。”曾国藩不无惋惜地说,“正是这话,南屏现在已是岳州四怪之一了。” “哪四怪?说出来也让我长长见闻。”十多年未回乡了,一踏入湖南,曾国藩便想一下子什么都知道。 “这岳州人也会联扯,竟把南屏跟那些个下作人扯起来了。道是:怪妓何东姑,怪丐李癞子,怪僧空矮子,怪才吴举人。更怪的是,南屏居然不恼。”欧阳兆熊说完苦笑一声,曾国藩也跟着摇头苦笑。他想起前年吴南屏进京,带来一本诗集,很使自己倾倒。这样的奇才,竟然被人目为妓丐僧一流的人,怎不令人浩叹!若不是重孝在身,明天真应该去看看他。二人相对无语。沉默片刻后,曾国藩换了一个话题:“河南情形如何?那里也还安宁吗?”自从道光二十三年出任过四川主考官外,将近十年未出京城一步了。这次经直隶到山东到安徽,见到的都是一片乱世景象,比在京城里听到的要严重得多。京中都说柏贵治理河南政绩显著,曾国藩想从兆熊这里打听些实情。 “河南的事提不得。”兆熊说,“官场中的腐败并不亚于湖南。现在正是秋收季节,但从开封到临颖一带饥民络绎不绝,道旁时可见饿殍,令人目不忍睹。” “河南也是这样京中还盛传柏贵治豫有方哩!竟跟山东、安徽差不多。”深深的忧虑从曾国藩瘦长的脸上显出,他无心喝酒了。 “怪不得长毛造反。官逼民反,自古皆然。”兆熊的话中分明带着满腔激愤。 “各省吏治,弊病均甚多,皇上早已虑及,实为用人不当所致,朝廷自会严加整饬。长毛造反,罪大恶极,那是天地所不容的。”曾国藩对兆熊的偏激不能赞同。兆熊也意识到刚才失言,便不争辩,喝了几口酒后,说:“长毛围长沙城好些天了,想必湘潭已受蹂躏。我有意结交些江湖朋友,请他们到我家乡去训练团练,保境安民。” “小岑兄识见高远。”曾国藩知他已预见乱世将到,早作防范,的确比一般人高出一筹。 “我和朋友们都以为,保卫乡里要靠自己,依靠官府是不中用的。危急时候,靠得住的只有荆轲、聂政那样慷慨捐躯的热血壮士。不过,识人不易呀!昨日一个朋友给我引荐一个人,我见他还像个样子,便收他做了个徒弟,这人便是刚才那小子。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欺人霸物的混帐东西!” 二人边谈边喝酒,看看太阳快要落山了,曾国藩想到明天一早船就开,晚上要在船上过夜,便对兆熊说:“小岑兄,今日就此告别。我这次回湘乡,至少有三年住,今后见面的机会还多,过两个月我到湘潭来会你。南屏那里,这次也不去了,下次再专程拜访。”兆熊为人最是爽快,也不挽留,说:“不劳你来湘潭,待我回家料理几天后,便到荷叶塘来祭奠伯母大人。” 二人出了酒店,拱拱手分别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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