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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杨度一厢情愿地希望曹锟与孙中山合作,拥戴孙中山重做中华民国的总统,但直系军阀的这个大头领野心大得很,他要自己做总统,并不理睬他的高等顾问的一番苦心。

  一九二三年十月,曹锟在他的部属吴佩孚、冯玉祥等人的支持下,通过倒掉张绍曾内阁、逼走总统黎元洪等一系列步骤,又用五千银元一张选票的巨款贿赂了国会议员,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北京城里的大总统。曹锟高标价码,议员公开卖票,开创了民国成立以来总统选举中最为丑恶的纪录,成了中国政坛上最为肮脏的一笔交易。一时间,“贿选总统”、“猪仔议员”的骂声遍于全国各地。曹锟当选的第二天,孙中山便在广州通电全国声讨,并电告段祺瑞、张作霖,要他们响应南方政府的通电,一起讨伐这个公开以金钱嘲弄民主的贿选总统。

  杨度对曹锟失望至极,也对五千银元便可卖身的猪仔议员们失望至极。他愤然辞去高等顾问之职,夏寿田也不再做秘书长了,从保定来到北京,重新住进槐安胡同。

  曹锟以如此手段登上总统宝座,他在全国大小军阀面前如何能有威望?这样的中央政府,又如何能领导全国?中国的政局更加混乱了。

  曹锟的内阁一如过去所有的内阁一样,变幻无常,一会儿是孙宝琦主阁,一会儿是顾维钧主阁,一会儿又换成颜惠庆主阁。乌烟瘴气的政坛,直让所有关心国事的中国人气沮。

  杨度与夏寿田蛰居槐安胡同,过着礼佛参禅、读书著述的生活。

  夏寿田向来长于词章,这时便全副心思潜于唐宋诗词之中,自己也时有所作,借以抒发他对国家的忧思,以及对他和叔姬之间纯洁情谊的深切怀念。夏寿田与叔姬这种特殊友情,杨度在二十多年前便已知端倪。这些年来,眼见叔姬与代懿长期分居,他甚至动过撮合夏庄结合的念头。但此事难度太大,牵涉面太广,各方面都没有谭嗣同那种冲决罗网的勇气,无可奈何,只有让他们这样相思下去吧!

  夏寿田每有所作都给杨度看,一起斟酌吟咏,然后再端端正正地誊在水印花笺上,寄往南国,寄到同样魂牵梦绕于爱情理想王国的叔姬的手里。叔姬则总是在流着热泪读过十遍百遍后再和上一首两首。北京的槐安胡同与湘潭的石塘铺,就这样彼此“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为天地人间上下古今再添一段绵绵无穷的男女情憾!

  杨度于读佛经外,又添了一桩事情,那就是开始为中国通史的写作收集资料,爬梳整理,思考研究。写作这本书,是孙中山交给他的使命。调和孙曹既不可实现,写好这本书应该是不难的。何况自己为帝王之学、君主立宪耗费了半生光阴,又出庄入佛,由佛悟禅,且负笈东瀛,涉猎欧美,更参预过朝政,游说过诸侯,真正可以说得上博通古今,出入百家,学贯中西,游历四方,写中国通史的资格,放眼天下,有谁能超得过自己!杨度决定用三五年的时间做这件事,以太史公为榜样,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将自己一生的学问和阅历、探索和追求都写进这部皇皇巨著中去。恰好这时梁启超也彻底离开政坛进入学界,当起清华大学国学导师来。无论是对佛学,还是对史学,梁氏都堪称大师。于是,梁、杨这对亦敌亦友,在学术上又找到了共同点,常常在一起辨校史料,切磋学问。

  绘画这门功课,杨度也没丢掉。夏寿田怀念岳霜,似乎有种继续亡妾事业的味道,他跟齐白石学画的心情比杨度还要炽烈。遇到合适的时候,梅兰芳常常会请他们去看他演的戏。梅兰芳禀赋过人,又谦和好学,对于齐白石、杨度、夏寿田,他总是当作良师来看待,时时向他们请教,向他们学画学诗。在杨度的眼中,梅兰芳好比一只幺凤出现在京城梨园中。梅兰芳三十岁生日时,他和齐、夏前去祝贺。齐白石送了一幅《梅兰吐芳图》、夏寿田填了一阕《一剪梅》作为寿礼。杨度则为忘年之交谱了一支《梅郎曲》:“早岁京华逐管弦,侯谭名在小杨前。光宣变后寻歌舞,又看梅郎十五年。”又为之作了一段长序:“予自前清癸巳始游京师,其时供奉名伶,以侯俊山、谭鑫培称最,酒后闲谈,皆能略叙宫廷琐事。迄予戊申海外重归,则二人已老,继起得名者惟梅郎院华及吾家小楼耳,世变愈剧而歌曲愈新。今岁癸亥,距戊申十五年,距癸巳已三十年,梅郎于时年亦三十。当幺凤初生之日,正士龙入洛之年,低徊往事,枨触旧游,作《梅郎曲》以寿之。”梅兰芳接过这件礼物,甚是欢喜。

  不久,北京政局又起巨变。直系内讧,冯玉祥倒戈,曹锟狼狈下台,各路军阀将北洋元老段祺瑞抬了出来,组成了一个既无总统又无总理的临时执政府。人们不知道如何称呼东山再起的段祺瑞,只好叫他段执政。这真是个不伦不类的称号,段氏闻之,啼笑皆非。

  杨度对军阀政治心灰意冷,寄希望于孙中山、李大钊等人的民众政治。这天傍晚,刘成禺突然出现在槐安胡同。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却给主人带来一则振奋精神的消息:孙中山有意在南方政府里为杨度安排一个极为重要的位置,其职权将在袁世凯当年所给予的次长、参政之上,同时还请杨度为创办不久的黄埔军官学校的学生们讲授中国历史。刘成禺还告诉他,孙中山即将应段祺瑞之邀,北上进京,进京后再当面详谈。

  无异一股强劲的春风吹来,杨度心中的枯枝又获复苏。他在琢磨着:中山先生将给我一个什么职务呢?既然在次长、参政之上,是不是部长?抑或是哪个局的局长?要么是中山先生要实施其五权宪法蓝图,设立五院,委任我做某院院长?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中山先生身边那么多为革命出生入死劳苦功高的战友,怎么会轮到我这个帝制余孽的身上?对了!他猛然想起,中山先生一定是要我做他的大元帅府秘书长。这个职位对我来说,是任之游刃有余的。中山先生的大业一定可以成功,我给他做几年秘书长,为革命事业立下功勋,今后同样可以做民国政府的院长、总理!“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说不定我这一生仍可以为社会做出大事!

  他的热血又开始沸腾,激情又重新洋溢。杨度这时才清醒地认识到,万象皆空的佛门学说,不管他怎样苦苦修炼虔诚奉行,始终没有在身上扎下根基,而报效国家建功立业的思想,却早已深深地融进他的骨肉血液中,割舍不去,与生俱存!

  杨度密切地注视着孙中山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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