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杨度·下 | 上页 下页 | |
九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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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让寒山寺的和尚们得知他们的旧情,杨度和千惠子用日文交谈。杨度告诉千惠子,回国后他给她写了好几封信,但只接到她母亲的一封回信,信中说她已由表兄陪同到美国留学去了。他猜想这是滕原家不愿他们之间有联系而做出的安排,便从此不再写信了。 千惠子默默地听着杨度的叙说,脸上平平静静的,心中的浪潮却在千万叠地翻卷。她告诉杨度,当年他离开日本后,她的魂魄像被他带走似的,人变得恍恍惚惚,六神无主了。滕原、田中两家在一起商量,为了家族的利益,也为了千惠子本人的幸福,惟一可选择的道路,便是彻底改变现在的环境,到国外去念书。 恰好美津子的表姐之子山本次郎要到美国去读书,于是决定把千惠子送到美国去读商科,以便表兄就近照顾。山本次郎是个聪明勤勉的青年,毕业于陆军大学。父亲有意为他在日本军界觅一个更高的职位,便送他去西点军校深造。千惠子到了美国后,繁重的英文学业,壮阔的北美风光,迥异于东亚的西方文化,渐渐地把她从情网中拉了出来,胸次日渐开阔。三年后,她回到日本,外祖父分出一部分商务让她经营,有意将她培养为滕原家族的接班人。 “千惠子,你什么时候成的家,丈夫就是你的表兄山本次郎吗?”杨度趁千惠子喝茶的空隙,提出了这个他急于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在十年前结的婚,丈夫就是山本次郎。”千惠子放下茶盅,心态平和地说,“在美国时,我得到了次郎的尽力关心,我们在身处异国的环境里逐渐建立了感情。我回国的第二年,他也回国了,在陆军部供职。再过一年,由双方父母主持,我们结了婚。现在有了两个孩子。” 尽管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尽管杨度总觉得对千惠子有所亏欠,因而从心里巴望她能十分美满幸福,但在听了千惠子这番话后,他心里仍然凉了一阵子。 “他对你很好吗?”停了片刻,杨度问。 “次郎很爱我。他在军部供职,我忙于商务,虽然在事业上共同的话题不多,但在感情上,我们的家庭还是融洽的。” 当年,那样一个灵慧多情,一门心思潜心于中国古典诗词书法,极富艺术才华的女孩子,终于拗不过家庭的约束,做起枯燥烦腻的买卖来,而且还与一个刻板单调的军人结合,这真是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环境对人的影响力有多大啊!他们的生活就真的和谐吗?为什么她的丈夫没有一起来揭幕呢?杨度像发现了秘密似的问:“山本先生为何不陪你来中国,他大概是一个除开军旅之外便没有其他爱好的标准军人吧!” “不,他是和我一起来中国的。八天前我们就到了上海,一起在杭州玩了三天后再返回上海旅馆。他原本要和我一起来苏州,因为急事,这两天不能陪我了。对于中国的历史和文学,他和我一样,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 一丝怅惘袭上杨度的心头。很快,这种怅惘便被理念排除,他真诚地说:“千惠子,你是一个很可爱的女人,我曾经真挚地爱过你。只因为一是有了妻室,二是要回国做事情,所以我强制自己不能爱你。今天,能在寒山寺与你意外重逢,并得知你的家庭美满幸福,这是我回国十多年来最可慰藉最为兴奋的事情。我衷心祝贺你。我给你讲过的中国诗词,你仍然这么钟爱,中日合璧诗碑的建立乃一壮举,作为你的汉学老师,我心里欣喜至极!” “谢谢,谢谢你!”千惠子显然激动起来。“皙子,你是一位很受我们家族敬重的爱国者。爷爷、奶奶和外祖父这几年间相继去世了,他们在生时常说起你,都将你与我们的先祖滕原一夫相比拟,说你就是滕原一夫那样的人。这些年来,想必你一定在事业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你能对我说一说吗?” 一如当年的真诚,一如当年的热切,然而,今天坐在她面前的虎陀禅师,与十多年前《湖南少年歌》的作者相比,其心里饱受了沧桑之变。他凄然苦笑了一下,说:“千惠子,你看张继笔下的江枫、啼乌如今还在吗?它们早已随着岁月的流淌而消失了。功业也罢,成就也罢,亦不过当年的江枫、啼乌而已。我早已皈依佛门,将这一切都看透看穿了。” “噢!” 千惠子瞪着两只好看的大眼睛,看着这个少女时代心目中的偶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是强烈的失望,还是深深的同情?是无穷的惋惜,还是淡淡的谴责?种种况味涌上她的心头,她不知如何来表达此刻的复杂心情。 沉默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她突然抓住杨度略带凉意的双手,凝视他黑白相间的双鬓,恳切地说:“皙子,我想你这十多年来可能一直抑郁不得志,故而有看透一切之念,请千万别这样。我丈夫常说胜败是兵家常事。外祖父生前也常说商场犹如战场,有胜有负,负而不馁,终有胜利的一天。你经营的是政治。政界也应该和战场、商场一个样,需要的是顽强拼搏,败而不馁。更重要的是,贵国还没有强盛起来,贵国的人民正在苦难之中,像你这样的爱国者怎能袖手佛门、冷眼世事呢?皙子,你手书的《湖南少年歌》,十多年来一直挂在我的床头。我天天看着它,天天眼前出现的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少年。” 杨度的心猛地觉得被揪了起来。揪他心的虽是一双纤纤弱女子之手,其气力却似可开百石之弓。他的心被这双手揪得痛楚,揪得羞惭。数十万言的佛学研究理论,精心构筑的无我宗宗旨,仿佛完全不能抵挡这几句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异国女子的诘难,千军万马在崩溃,钢铁壁垒在坍落。他无言地望着千惠子,认真地听着下文。 “皙子,我对你说几句重要的话。我的丈夫是陆军部的高级官员,他常对我谈起陆军部对中国问题的看法,他本人与陆军部决策者的看法是一致的。他们都认为,中国是块肥沃富庶的土地,中华民族是个勤劳能干的群体,但中国的政治家却是一批贪婪庸劣的蠢材,不能管理好这片土地和这群团体。日本和中国一衣带水,同文同种,日本向海外发展的首要目标就是中国,急需抓住眼前中国政局混乱的机会,用武力将中国并入大日本帝国的版图。谁办成了这桩事,谁就是大和民族的盖世功臣。” 杨度的双手痉挛起来,不自觉地从千惠子的手中挣出。 “皙子,次郎原是要和我一起来寒山寺的。昨天下午,日本驻上海领事馆突然召了他去,要他谈谈这次亲见亲闻的观感,并告诉他陆军部近日有关于中国问题的要事商讨,务必在三日内离开中国回国。因此,我明天就要回上海,以便与我的丈夫同船回国。本来,这些话我不应当对你说。我说出的目的,就是希望你能一本当年爱国初衷,致力于贵国富强的伟大事业。贵国若老是内乱不止,就会引发外人的野心。我是决不愿意看到日本侵犯中国的事情出现的。” 从千惠子手中挣脱的双手,重新将千惠子的手紧紧握住。杨度竭力压下内心的冲动,说:“千惠子,我记住了你的这番忠告,我更感谢你这颗挚爱中国的善良心,我会好好对自己近年来的思想反省的。请你和你的家族相信,杨皙子虽比不上伟大的滕原一夫,但他的心是永远和滕原一夫的心相通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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