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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齐白石转述的这几句话,重重地刺激着杨度的心。湘绮师至死都在惦记着自己,惦记着传授给自己的帝王之学未逢其时,他心里痛苦万分。虔诚修炼了两三年的佛门学问,在这种师生情、事业结的冲击下,竟然溃不成军,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他喃喃自语:“我那年是应该跟着湘绮师回去的。”

  齐白石又说下去:“湘绮师过世后,我一边哭,一边画画,就按着他老人家生前的意愿,画了三个人,除他外,还有你和午贻,桌上摆一本《南华经》。我把这幅画裱好,在灵枢前焚化,对着老人家的遗像说,皙子、午贻还没回来,你老就走了,齐璜为你老画了山居授课图,你老今后在梦里教他们读老庄吧!”

  齐白石的至情使杨度感动不已,胸腔里涌出万语千言,却说不出一句来。

  杨钧也动情地说:“湘绮师病重的时候,也多次对我说,现在是乱世,霸道吃香,王道不兴,帝王之学看来是要绝了。告诉你哥,今后若还想办大事,只有走新路;要不,干脆回家读书吟诗算了。”

  杨度望着弟弟,微微点了点头。

  杨钧知道哥哥在认真听他的话,便趁机点出他来京的真正目的:“哥,白石师兄自从漫游天下后画风大为改变,现在是技进入道了。大家一都说,白石师兄今后的成就一定会超过石涛、徐文长。你现在有空闲了,何不跟着白石师兄学学画。”

  齐白石听了这话,心里很高兴。他知道湘绮师一生最器重的学生便是这个杨皙子,他自己也一向佩服杨皙子的学问文章。他从报上知道杨皙子现时正在学佛。他明白像杨皙子这样一类人的心思:得意时则拼命做官,不计后果;失意时逃庄逃佛,表示已经看破红尘,与世无争。其实是自欺欺人,内心里一定痛苦得不得了,逍遥也好,不争也好,都是装出来的。他心里可怜杨皙子,倘若能让杨皙子通过学画而重新获得生活的乐趣,倒真是做了一桩好事,修了阴骘,便笑着说:“我过去画画,画的是工笔,看了关中、桂林的山水后,深觉工笔不能画出造化的神奇,于是改为泼墨写意。这一改变后很受大家的喜欢。也有人说我现在画出的东西不太像了。我说画画的诀窍就在这里,不似则欺世,太似则媚俗,妙在似与不似之间。”

  木匠画师的这几句话太富有皙理味了,杨氏兄弟于此都有所领悟。杨钧想,不仅是画画,所有的艺术的确都要在似与不似之间才有意味。杨度则想到整个人生大概都要作如是看才行。好比说,为人不可不随大流,否则将为世所弃,这就是“似”的一面;但又要保存自我,要有自己的个性特色,否则将无存在价值,这就是“不似”的一面。如此推下去,还可悟出更多的道理来。

  “我的泼墨画先前不着色,”齐白石不去管杨氏兄弟的遐想,依旧说他的画,“前不久,陈师曾先生看了我的画后说,京师人喜欢艳丽,你的画太冷逸了。我于是创造出一种红花墨叶的新画境。师曾看后说很好,你的画一定可以在京师红起来。”

  杨钧一听来了神,说:“看看你的新画风!”

  杨度也说:“好久没有看白石兄的画了,去看看你是如何改变的。”

  齐白石大为高兴,立即起身说:“走,回家看画去!”

  杨钧付了款,三人回到白石画屋。

  齐白石将他最近所创作的十多幅新画拿了出来,一一展开,杨氏兄弟立即被眼前的画面惊呆了:火红的石榴、山茶,粉红的牡丹、荷花,淡红的梅花、桃花,艳红的玫瑰、蕉花,一朵朵莫不剔透晶莹,鲜嫩欲滴,再配上或浓或淡或深或浅的素墨叶片,真个是生机蓬勃天趣盎然,满纸洋溢着动荡翻滚的气韵。它是人们眼中常见的花卉,又不全像自然所生的花卉。应该说,这不是用纸笔在作画,而是用灵慧在捕捉造化的魂魄!

  禅意发挥到极致,原本与艺术的最高境界相通。杨度在凝视这些全新的泼墨花卉时,似乎突然从中领悟到了生命的本源。他真诚地对齐白石说:“白石师,从今往后,我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都来白石书屋向你学画,就如同当初在东洲书院,逢五去明杏斋听湘绮师的帝王之学一样。”

  杨度将齐白石抬到与王闿运一样的高度,令这个淳朴本分的木匠画家受宠若惊。他激动地说:“皙子先生,你这份情谊我担当不起,我们都是湘绮师的门人,互相学习。从今往后,我先一天,逢四到你的府上去,拜你为师,请你给我讲解诗文。”

  杨钧批掌大笑:“好,你们二人互为师生,我则做你们两位共同的学生,向白石兄学画学印,向哥学诗学文!”

  杨钧在槐安胡同住下来,给冷清的四合院增加了几分热气,逢四逢五的学诗学画,又给虎陀禅师单调的参佛生活增添了几分乐趣。不知不觉间,无我宗的创始人又慢慢地由佛门踱回到俗世。通过齐白石,杨度结识了许多画界的朋友,像陈师曾、瑞光和尚等都是极富天才的艺术家,尤其令他高兴的是,他还在白石书屋结识了梅兰芳。

  梅兰芳尚不到三十岁,却已在京师戏台上红了十多年。他的唱腔,他的演技,他的扮相,令戏迷们如醉如痴,不知有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宁愿不为人妻,甘心给他做妾做丫环。前些年,杨度看过梅兰芳的戏不下百场,却没有见过一次卸装的梅派大师。

  十五日这天上午,杨度照例来到白石书屋学画。刚坐下,齐白石笑着对他说:“等会子有个人来我家,他也是来跟我学画的,我介绍你和他认识,我想你一定乐意认识他的。”

  “哪一个?”

  “梅兰芳。”

  “梅兰芳!”杨度大出意外。“你怎么会认识他?”

  “是齐如山介绍的。”齐白石颇为自得地说。

  齐如山是个戏剧家,杨度听说过。

  “上个月,齐如山对我说,梅兰芳讲过几次了,要来拜你为师学画画。我说,梅兰芳拜我为师,我不敢当。齐如山说,梅兰芳为人最是谦和,他是因为太忙,一直抽不出空到你家来。今天他要和我商量件事,我们一起到他家去吧。我听人说梅兰芳生得比女人还要妖媚,下了装比化装时还要好看。他要拜我为师,为人又谦和,先去拜访他也要得。我和齐如山一起到了前门外北芦草园梅公馆。梅公馆很阔气,一切装饰都很讲究,尤其是庭院里种了许多花木,光是牵牛花就有上百种,开着碗口大的花。我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牵牛花。梅兰芳见我来了,忙出来迎接。梅兰芳真的生得好,等下你眼见为实。他恭恭敬敬地叫我白石师,把我让进他的名叫缀玉轩的书斋。我特为他画了几朵大牵牛,他很高兴,亲自为我理纸磨墨。收下后,他为我清唱了一段《贵妃醉酒》。还说过几天空闲了,要到白石书屋来行拜师礼。过了四五天,他真的由齐如山带着来了。”

  杨度为齐白石的得意神态所打动。画牵牛花,唱《贵妃醉酒》,能想像得出当时的氛围一定美极了,与自己过去在小汤山与袁克定一道谋画帝制复辟相比,绝对是两个天地,两种情感,两样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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