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杨度·下 | 上页 下页 | |
四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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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去告诉周总长。”王闿运听了胖差役的话,想想也是,民国政府的总长们有几个是脑子开窍的,说不定这个周总长也 弄不明白此中的含义,不如干脆点破。“国史馆的薪水是一万,他给了我五千,我回他个‘半江瑟瑟半江红’,表示已收下了他的一半,并提醒他还欠了我的一半。九月初三,请他连下个月的薪水一道补给我。” 胖差役替财政部送了几年的银钱,从没有接过这样的收据,这真是一个古怪而有趣的大名士。他也不好和王闿运争辩,只得收下这幅书法去向部里如实禀报。 周妈拿了支票带着赖三取回五千元银洋,正打算一份一份地分开。周大过来了,悄悄地说:“娘,我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这个与他糊涂爹一个样的儿子,从来不懂礼貌,说话都是粗门大嗓的,没有这样秀气过。想是周家祖坟开坼了,突然变得斯文起来。周妈觉得很稀罕。 “这五千银元先借我十天,我保证十天后还你,一个子不少。”周大颇为神气地拍了拍胸脯。 “这不行。”周妈断然拒绝。“这是馆里的薪水,已经迟发十多天了,那些老夫子们天天来讨。明天又是中秋节,怎么能再迟十天?” “要么,借我五天。”周大贪婪地望着这堆银元,不忍离开。 “五天也不行。”周妈望着儿子发呆的眼神,问,“你借去做什么用?告诉娘。” 周大说:“我一个朋友爱好赌博,过去老是输。最近他托人从外地做了一副装有机关的骰子,百呼百应,跟别人赌,包赢不输。我不相信,他当面试了几次,次次都灵。他对我说:周大,我现在就是没钱,你借我一笔钱,越多越好,我赢了钱和你三七开。昨夜我借他五十元钱,他果然赢了。那小子讲义气,不但把五十元本钱还给了我,还当场给我十五元。娘,如果这五千元借给他做本,不要几天,我就能坐得一千五百元,多好的机会呀!不过要快,再过几天,那小子的机关被人一识破就弄不成了。娘,借我五天吧,五天我也可以赚七百八百的,到时我孝敬你老一百元。” 周大这番话把周妈说动了。只借几天,就能赚回七八百,的确是难得的好机会。财政部拨款,月月推迟,明天就说款子未到,迟五天发下去也不碍事。于是把五千银元全部借给了儿子,千叮万嘱要他五天后一定如数归还。周大捧着这堆白花花的银洋,欢天喜地跑到赌友那里去了。 不料隔墙有耳,娘儿俩的合计让跛脚老头听见了。跛老头讨厌周家母子。周大老是欺负他,在他面前凶神恶煞似的。周妈则尽量克扣他,一天三餐给他的是残汤剩水。守了两个月的夜后,他想问周妈要点零花钱。话刚出口,周妈就劈头盖脑地骂他贪心,得寸进尺,若再开口要钱就走人。跛老头能走到哪里去呢?只好忍气吞声地呆着,心里却记下了仇。 听了她们娘儿俩的话后,跛老头喜上心头:“好哇,拿馆里的钱去赌博底钱,我要告发!” 第二天一早钱筠又来索薪水了。周妈不耐烦地说:“就你问得急,财政部不拨款,我哪里有钱?你家里是不是有人等着钱去买药吃呢?” 大过节的,受周妈这一骂,钱筠好不晦气。他是前清翰林院编修,放过两任乡试副主考,也算威风过的,怎么受得了这个乡下老妈子的气?加之他对王闿运用上炕老妈子家里的人做办事员早就很反感,于是借这事与周妈争吵起来。吵了几句,钱筠觉得自己身为编修与一个老婆子吵架有失身份,便憋着气走了。 跛老头偷偷跟上去,对钱筠说:“钱老爷,财政部的饷昨天就关下来了。” “真的?”钱筠停住脚步。 “我还敢骗您吗?我昨天亲眼看见财政部的胖差役送来支票,周妈和她的姑爷把银洋取了来。”跛老头有根有据地叙说。 “那周妈怎么说没有发?”钱筠肚子里的气又上来了。 “实话告诉您吧,钱老爷。”跛老头压低声音,在钱筠耳边说,“财政部里关下的饷银让周大拿出赌博去了。” “岂有此理!”钱筠咬着牙关叫起来,他真担心,万一赌输了,怎么办?“你知道周大在哪里赌吗?” “知道。就在蛐蛐胡同里一个绰号叫破天星的家里赌。”跛老头说完后又四面瞧瞧。“钱老爷,您可不要说是我讲的。” 钱筠心里狠狠地骂道:“拿财政部关的饷去,赌博,不仅害了我们,也犯了国法,我不能容他们!” 他赌气跑到巡警部一个做副司长的老熟人那里去告发。巡警部立即派了三个巡警赶到蛐蛐胡同,正遇到他们赌得起劲,便将周大、破天星及另外两个赌徒连同赌注一齐带到巡警部。 断黑时周大还没回来,周妈着急了,便打发赖三到蛐蛐胡同去打听。周围邻居告诉赖三,破天星家给端了,人都带到巡警部去了。 周妈这下吓呆了,既担心儿子坐班房,又担心五千银洋被没收,一向狐假虎威的周妈此时什么主意都没有了,惟有哭哭啼啼地向王闿运交代一切,求老头子救一把。 王闿运听了后,真是又气又恨又急。国史馆出了这等事,岂不丢人现眼?周大坐牢活该,王闿运不怜恤,他着急的是怕五千银元被没收。倘若真的被没收了,他如何赔得起?万般无奈,他记起了巡警部里有个做司长的是自己学生的学生,便只得叫代懿持着他的名刺去找找看。 这个再传弟子也还顾太老师的面子,几经调停后,将五千元薪水发回国史馆,主犯破天星罚款二千元,看在王闿运的面子上,周大从轻发落,罚款三百元。 出了这件事后,王闿运的心绪更坏了。又听人说,巡警部的罚款少部分上交国库,大部分落人了私人的腰包。所以他们抓赌博积极,一律以罚款处置,搜出的钱多则多罚,实在榨不出油水的只好少罚。关押禁闭一类的刑罚,他们早就不用了。没有钱进,还得天天照看,岂不自找麻烦? 后来又得知是钱筠告的密,王闿运甚是生气,他没有想到一个翰林出身的编修竟卑劣至此,便寻了个借口将钱筠辞退了。那钱筠离了国史馆后,大讲国史馆被悍妇村夫所控制一类的话,弄得王闿运在京师的名声颇为不好,他渐萌退志。 前些日子,杨度专门来国史馆与老师谈了半天话,历数共和制度之不宜,决心复辟君主制,又将发起筹安会的事也跟老师说了,请老师指点。王闿运一向是不赞成民主共和的,但现在要复辟君主,显然是抬出袁世凯来做皇帝。对这个世侄总统,王闿运失望得很,连个国史馆的薪水都要扣成迟发,哪是一个发皇的政府模样?做总统,已经积怨甚多,再来个帝制自为,岂不授人以柄? 王闿运面对着一肚子热情的学生不好多说什么,只送给他四个字:少静毋躁。又郑重其事地指出:不要老往八大胡同里钻,要时常回家去看望老母妻儿,家里对他已是大有抱怨了。这些情况是代懿告诉父亲的,代懿这段时期去了几趟槐安胡同看叔姬。王闿运真想好好教训教训杨度,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杨度迷恋富金久不归家的秘密终于保不长久,给揭穿了。那是上个月的事。 这一天,静竹对亦竹说:“今年老琴师过八十大寿时不在北京,不知现在回来没有,你抽空到丹花那里去一下。若回来了,就约几个先前的姐妹一起去给老人家补个寿。老人家这一生也怪可怜的。” 十多年前,正是跟着这个老琴师去江亭玩,才邂逅皙子,结下这段缘分。老琴师后来也亲自教亦竹月琴琵琶,亦竹也感谢他。十年前,老琴师离开了八大胡同,在西直门外一所乡间茅舍住下,靠过去的微薄积蓄生活,日子过得清苦。间或也有几个旧日弟子去看看他,老人见到她们很高兴。 每年过生日那天,亦竹便会约了丹花等人一道去给他做寿。只要身体略好点,静竹也跟她们一起去。这一天,老琴师总要捧出那把跟随他几十年的磨得亮光光的琵琶来弹着,她们便倚声唱曲,尽拣些欢快的曲子唱。吃过寿面后一起围着桌子说话,尽挑些当年横塘院里的喜乐故事讲。老琴师和她们都是苦命人,苦命人难得的是欢乐。平时不见面,好容易寿庆日子重相聚,还能再把苦水倒出来吗?哪怕是明日的痛苦会紧接着昨日的痛苦,今日也要让它隔断一天! 丹花在二十七岁那年也从良了,嫁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从山东逃荒来到京师的补锅匠。补锅匠人倒不坏,就是脾气差,又爱喝酒。只要这天多赚了两个钱,便会喝得烂醉,醉迷中便会诉说他心中最苦恼的事:丹花嫁给他几年了,居然一男半女都不给他生下。说得气极时便要打丹花。丹花不能告诉他自己的过去,只有哭,哭得伤心的时候会晕倒过去。待到补锅匠酒醒了,又去劝丹花不要哭了。两个落难人便这样时醉时醒、时哭时笑地凑合着过日子。 “亦竹,恭喜你了,你家皙子做了大宫,听说又要讨小了。”丹花热情地接待昔日的小妹妹,说了些闲话后,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 “你听哪个说皙子又要讨小了?”亦竹大为吃惊地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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