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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王闿运头也不点地说:“鄙人正是王闿运,有劳都督亲迎。”

  王闿运说完后转过脸笑着对身旁的老妈子说:“周妈,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段大少爷。你过细看看,他长得体面不体面?”

  周妈点点头说:“噢,这就是段大少爷,是长得不错,高高大大的。”

  这一问一答的,弄得段芝贵老大不高兴。这成何体统?当着众僚属的面,初次相会,便在大门口与一个老妈子,用如此轻佻的口吻来谈论八面威风的堂堂都督。段芝贵窝着一肚皮闷气看了王闿运一眼。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报复的机会。

  “王老先生,满人早已推翻,民国已建立四年了,您如何还穿着这身胡人衣服?”

  段芝贵想当众羞弄一下老名士,却不料王闿运随口答道:“段都督,我这身穿戴是胡服不错,你不看看自己,你那身穿戴不也是胡人装束吗?”

  听王闿运这么一说,段芝贵不自觉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他此时正穿着西服,系着领带。平时不觉得,经此老一点破,恍然大悟:这不是典型的洋装吗?说胡服,这才是真正的胡服。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反应如此敏捷,纨绔出身的段芝贵也不由得佩服起来。一次没难倒,他的心里冒出第二难。

  “王老先生,听说您一辈子都不愿做官,何以到了晚年又要做宫了,是不是做官还是要比做老百姓好些呢?”

  “段大少爷,这便是你的不晓事了。”王闿运一本正经地说,“当年李少荃说得好,世上最容易的事就是做官,一个人若官都做不好,那就一无用处了。过去我年富力强,有许多大事难事要我去做,现在老了,无用了,便只有去做官。”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段芝贵脸上极不自在。他知道打嘴皮官司,自己不是这个老头子的对手,便也以大笑来掩饰刚才的窘态,同时伸出手来让道:“王老先生,请进门吧,晚辈已略备薄酒为您洗尘。”

  酒席上,王闿运大谈中兴时期与曾、左、彭、胡等人的交往,令湖北都督衙门那些新贵们肃然起敬,纷纷向他敬酒。他每次都只把杯子朝嘴唇上碰一碰,并不喝,表示领情而已。

  回到黄鹤楼客栈,王闿运一觉睡到下午四点多钟才醒过来,见书桌上已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大红请帖:有湖北民政长的,有两湖书院的,有汉口商会的,还有不少过去的学生现在的头面人物的,王闿运看后全搁置一边,他对这些邀请都无兴趣。他努力在脑子里追索,武汉三镇还有什么旧日朋友吗?想来想去,他猛然想起一个人来,立即决定亲去拜访。

  此人不是达官贵人,也不是学界耆宿,而是一个年老色衰的妓女王金玉。

  王金玉早年是个有名的汉剧正旦,后来嗓子坏了,不能再唱戏了,便专门接待慕名来访的各方名流,遂由名伶变成名妓。王金玉长得并不漂亮,她之所以吸引人,一则是因为她的戏唱得好,再则是她的为人品位高。

  她虽在娼门,却并不纸醉金迷,家里布置得淡洁高雅。来她家的人,她一杯清茶接待,与客人聊家常,聊世情,聊艺坛掌故,娓娓而谈,终日不倦。那些有闲的文人雅士们,觉得坐在她家与她谈话简直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她为人又极讲情义。客人若有急难,她尽力帮助,并不希图报酬,其行事远远高出寻常妓女。

  二十年前,王金玉正当风姿绰约之时,有一个山西籍候补知县赴湖南候差,路过汉口,听人说起王金玉,便去拜访。这位候补知县听金玉说话听得人迷了,干脆住进她家,天天与她谈话。候补知县也是个博洽多闻的人,两人情投意合,甚是相得。相处一个多月后迫于差事,候补知县不得不离开汉口,临别时两人依依不舍。谁知此人到长沙后不久即身患重病,临危时寄书金玉以后事相托。金玉得书即赴长沙,此人已死,并无余钱。她便拿出自己的钱来买棺材办丧事,又请来开福寺的尼姑们为逝者念超度经。

  一个妓女能有这种侠义之举真不容易,此事立即被长沙士人们传扬开去。那时王闿运恰好在长沙主持碧湖诗社,就近住在开福寺,他为金玉的行为所感动,亲去拜访,与之交谈。谈了甲个上午的话,王闿运十分赏识这个妓女的谈吐。接连几天,他都去看望金玉。

  后来,王金玉又亲自将灵枢护送到那位候补知县的山西老家。两千多里路程,耗资巨大,这笔债务全由她一人背起来。于是人们都称金玉为侠妓,与她交往的名流更多起来。

  王闿运想:二十年没音讯了,也不知她情况如何,还住没住汉口?他记得那年金玉说她住在汉口法租界长青里,便对周妈说要过江去。

  周妈说:“我陪你去吧!”

  王闿运说:“我去见一个故人,你去不合适。”

  周妈想:见都督都带我去,还有什么别的人不合适?开玩笑说:“哪个故人我见不合适,莫不是你过去的旧相好吧!”

  王闿运笑道:“你说对了,正是我的旧相好,才不叫你去。”

  说着就要出门。

  周妈急道:“你一个人出去,我们怎能放得下心?不叫我去,叫良儿陪你去吧,一路上也有人照应。”

  王闿运刚才被一股热血冲动,要去会见昔日相好的妓女,觉得带一个人去不方便。周妈这一说,他猛然醒悟过来似的,哑然一笑,心里说:都八十多岁的人了,见一个老妓女,还能做出什么风流事来,倒是让一个人陪护是顶重要的,就说:“好吧,叫良儿一起去吧!”

  刚走出客栈,又回过头来对周妈说:“若有人来找,就说我到汉口找王金玉叙旧去了。”

  良儿陪着爷爷东问西问,终于问到了长青里。在巷子口略为打听,便有人热心地带到王家的门口,开门的正是王金玉本人。老名士的突然来访,令她又惊又喜。王闿运打量着王金玉:当年的侠妓也老了,发胖了,走路的脚步也迟缓了,只是神情仍如过去一样,没有多大的改变。

  王金玉的家有四五间房子,除卧房客厅外还有一间很大的书房。良儿无兴趣听他们的谈话,便进了书房自个儿看书。客厅里,老名士和老妓女兴致浓厚地聊起天来。

  “这次是袁大总统请您到北京去做国史馆长?”王金玉用精致的托盘茶盅给王闿运泡上神农架云雾茶。

  王闿运喝了一口,直浸透心脾,比昨天都督衙门里的洋酒好喝多了。听了王金玉的问话,他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的,家里还常有客人来吗?”

  “都老成这个样子了,谁还愿意到我这里来?”王金玉苦笑了一下,说,“报纸上都登着哩!”

  “你也看报纸?”王闿运又觉得奇怪。

  “我订一份《帝国日报》,看看时事,也看看花边新闻,不过是解闷而已。”

  “是的,袁家的世侄要我去给他帮帮忙,你说我能不去吗?”王闿运斜靠在椅背上,轻轻松松地说。仿佛他此行不是去北京 做民国政府的官,而是去河南项城给袁世凯家办私事似的。

  “我说壬老呀,”王金玉以特有的娓娓细细的口吻说,“倘若袁大总统真拿你当姜子牙看待,你就把平生的本事拿出来,帮他把国家治理好。”

  “金玉,你说说,这要把国家治理好,该先办哪几件大事?”王闿运好像就是当今的袁大总统,而王金玉倒成了湘绮楼主,开始了金殿问策。

  王金玉想了想说:“依我看,这第一是朝野要息党争,大家都要以国家为重,精诚团结。你看这几年又是暗杀案,又是血光团,又是解散这个取消那个,又是地方闹独立讨伐中央。至于中央呢,也可笑得很,国务总理三个月换一个,五个月换一个,耍猴子把戏一样。一个家这样折腾都会败掉,何况一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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