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杨度·下 | 上页 下页


  想起又是发财又是升官的前程,大醒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

  大醒的主意果然好。一个月下来,看画和住宿两项收入加起来,足足有一百五十两银子,几乎为半年的香火钱。同时,这个月的香火钱也格外旺盛,福田箱里的钱比上个月要增加一万多文。大醒也不去打扫藏经楼了,天天管收钱。道阶比往日辛苦多了,稍有点地位的看客来了,他便要亲自迎来送往,陪着他们看画谈话。一到夜晚,就要和大醒及另一个管账目的和尚结账,常一常要弄到一二更天才能上床安歇。忙虽忙,他心里高兴。

  这天一早,内务部一个小职员来到法源寺,叫寺里赶快准备,过会儿,总长赵秉钧赵大人要陪同德国公使来看吴道子的画。

  总长陪洋大人来法源寺看画,这可是给法源寺很大的脸面。道阶下达命令:一、上午不接待任何前来看画的人;二、打扫道路,整理画房,准备茶水;三、洋大人看画时,不准盯着他看,凡无关之人,一律呆在禅房做功课。道阶下达命令后,又忙着到各处检查落实。

  一个小时后,赵秉钧陪着一个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神态傲慢的洋人进了法源寺,身后跟着一大群随从。道阶窜前窜后地招呼,紧张得满头大汗。洋大人看画看得很细,叽里咕噜地说了许多话。道阶自然是什么都听不懂,只好吩咐端茶水上来,表示法源寺的欢迎之意,但洋大人却不喝。见洋大人不喝,赵总长也不喝。见赵总长不喝,所有随从也不敢喝。道阶辛苦准备的顶好香茶,一口也没动。洋大人看完画后又去大雄宝殿溜达溜达,自然又是赵总长及一大群随从跟着。道阶被随从们挤出队伍之外,上前也不是,后退也不是,站着也不是,离开也不是,弄得十分尴尬,急得浑身衣服都湿透了。幸好洋大人要走了,道阶跟着随从们送他到大门外。赵总长陪洋大人上了马车,道阶赶紧合十弯腰。

  随从中一个中级官员穿着的人走到道阶身旁说:“公使说你们法源寺这幅画很好,他很喜欢。”

  道阶听了这话后喜得心花怒放,说:“阿弥陀佛,洋大人喜欢,这是敝寺的荣光。”

  直到这支庞大的队伍走了很远后,道阶才转身回寺院。这时,他早已累得四肢酥软了。

  吴道子的画给法源寺带来银子,带来风光,但随着也给寺里带来了不少麻烦。

  先是京师各寺院的头儿们闻讯后都赶来看画。大醒犯难了,收不收钱呢?收钱嘛,过去他们都给法源寺不少帮助,如今来看个画,还要钱吗?不收嘛,所有各寺院的师兄师妹们都会来看画,损失就太大了,还有政府里的官员,往日来寺里较勤的名流居士,收不收钱?收,怪不好意思的;不收,援例的又太多。又有本寺僧众的俗家亲属来看画,收不收钱?不收,减少了收入;收了,僧众们会说,自己寺里的画,这点情分都没有?

  大醒实在难办,他请示道阶。道阶想了想,说:“一律照收。”

  没有多久,寺里寺外到处都是指责声。许多居士不登门了,不少寺院断了往来。寺里一个老和尚的亲弟弟来看画也出了十二文钱,那个老和尚向来脾气暴躁,竟然指着大醒的鼻子破口大骂。

  大醒受了委屈,气得哭了起来,不愿意去管画房了。道阶也是一天到晚耳朵里装满了闲话,心里早烦了,便干脆下了一道命令:把画收起来,不展览了。

  法源寺里的唐画不再展出一事,反倒更加刺激了京师人的胃口。有人猜测是画被人盗了,展览不成了。还有的说偷儿就是本寺的和尚。也有人说画其实是假的,被识者认出来了,法源寺不敢再挂出骗钱了。甚至有传得更离奇的,说那天德国公使看了后,喜欢得不得了,出一百万马克巨款买走了,法源寺的穷和尚们发大财了,住持独自吞了十万,僧众每人打了一个紫金化缘钵。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弄得道阶百口莫辩。

  展览也要听闲话,不展览也要听闲话,道阶为这幅画苦恼极了。

  这天,寄禅从正定回到北京。闲聊几句后问起了吴道子的画,道阶便将这段时期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最后,哭丧着脸说:“师父,你看这如何是好?事真难办,人真难做呀!”

  寄禅津津有味地听完弟子的诉说,觉得有趣极了。他笑道:“和尚既然这么烦恼,何不出家?”

  道阶听了这话,先是莫名其妙地一愣,随即顿悟,不觉哈哈大笑起来,连声说:“师父说得对,说得对,和尚要出家,要出家!”

  秋凉时,杨度带着一家子从青岛回到北京。京城时事,何三爷便把法源寺的唐画告诉了他。杨度最是个爱古董爱字画的人,法源寺出了吴道子的画,既是名画又是古董,怎能不去观赏一番?

  杨度兴冲冲地来到法源寺,进得山门,来到藏经楼前,只见十余个僧人围着一株枯树站着,其中有两个年轻力壮者各拿一把斧头,像是要砍树的样子。杨度走上前去观看。

  这时,从禅房里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白须飘胸的老和尚,拄着一根满是疙瘩的拐杖,分开众僧,来到树边。这不正是两年多不见的寄禅法师吗?杨度正要走过去与他打招呼,却见寄禅扬起手中的拐杖,对着枯树轻轻地敲打几下,又抬起左手,伸出指尖紧并的手掌,口中念道:“摧残枯木倚禅堂,阅尽风霜岁月长。识得菩提本无树,纵加刀斧亦何伤。咦!满眼清爽秋光好,不妨别借一枝栖。”

  寄禅念完后,两位壮僧挥舞起手中的利斧,只两三下便把枯树砍倒了。

  “好!”随着枯树倒地声,围观的僧众情不自禁地高呼起来。

  砍伐一棵枯树也要作如此郑重的仪式,杨度觉得佛门生活怪有趣的。他跨过倒地的枯树,对着已转身回房的老和尚喊了一声:“寄禅法师!”

  寄禅回过头来见是杨度,又惊又喜,忙停住脚步说:“皙子,什么时候回京的,你怎么知道我在法源寺?”

  “我哪里知道你在法源寺,我是冲着吴道子的画来的。”杨度边说边来到寄禅的身旁。“你来京师多久了?”

  “四五个月了。”寄禅答。又问,“听说你一年来红红火火的,怎么会有空闲到青岛度这么久的假?”

  “那些事慢慢说吧。听说法源寺里藏着一幅吴道子的画,真的吗?”

  “真的,我陪你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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