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杨度·中 | 上页 下页 | |
九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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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您考虑,不知想到没有?” “啥?”袁世凯把藤手杖收回胸前,专注地听着。 “人心。”杨度将身子向着袁世凯倾斜,说出一番他思虑至深的话来。“宫保大人,十多年前,我在小站初次会晤您,便知道您是一位见识通达、胸怀大志的英雄。我想,您一定不会反对我说的这句话:武昌的事是朝廷逼出来的,革命军不是乱党,他们的头领是爱国者。” 袁世凯沉吟着,没有做声。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皙子,我总算知道了,你为何要把船撑到这水塘中心来,原来是怕别人听到你这番反叛朝廷的话,你难道就不怕我告发吗?” 杨度反问:“一个小小的四品京堂,也值得您去告发吗?” “说下去吧,杨京卿!”袁世凯笑着挥了挥手。 “以载沣淬、庆王为首的朝廷实际上已经失去了人心,倘若他们稍微听得进几句忠言,早开国会,早行宪政,也不至于闹到今日这个地步。革命党的头面人物,我和他们都有过接触。尽管我不赞成他们用暴力手段改变国体,但我确信他们都是热情的爱国者。” “听说孙文、黄兴都是你的朋友?”袁世凯盯着杨度,两只眼睛里包含着不可测试的深意。 “不错,他们都是心地坦诚的大丈夫,我与他们虽然政见不同,但私交都很好。”杨度坦然承认。“但是我不主张暴动,中国虚弱已极,经不得大战争了,一旦全面开仗,马上就会亡国。” “为何?”杨度说得这般严重,倒使袁世凯觉得意外。 “战争一开,国内就会大乱,外国列强觊觎已久,早想瓜分吞并。中国一乱,正好借维持和平为名,明目张胆来干涉内政,进而把锦绣河山据为己有。因此我以为武汉的战争,决不能让它扩大,只宜迅速解决。解决的办法宜和不宜战。要和,就能先收揽人心。宫保此次出山,揭橥这面旗帜,使武昌之事不战自平,则于社稷苍生功莫大焉!” 杨度说得激动起来,胸腔里充满真诚:“当前最能得人心的事,莫过于速开国会,解除党禁,倘若能进一步提出宽免此次肇事人员,则战事的平息将更容易。” 袁世凯思忖片刻说:“皙子,天下事大概没有这样简单。我告诉你吧,据可靠消息,湖南、江西、陕西、山西、云南以及江浙一带的革命党,在武昌的影响下都已蠢蠢欲动,随时都有宣布独立于朝廷的可能,假使他们联成一气,便会造成半壁江山易帜的局面。到时候,人心,就不是几句空话能够收拾得了的。” 武昌之火可以在全国燃成燎原之势,这一点,杨度心里是有数的。看来这位洹水钓翁真的是全局在胸。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说下去。暮色已笼罩了养寿园,水中的亭台楼阁,岸上的花木山石在若显若隐之间,,使得四周的景致更加迷人。 袁世凯猛地站起,发出感叹:“皙子,你看这洹上村多么闲雅舒适,我何必要多管闲事。国家也不是我袁某人的,我看我还是终老此处算了!” 天天会见各方宾客,时时与武昌前线保持联系,又是招募军队,又是伸手要银子,连外国银行都已在联络了,却为何又突然发出此番感慨?真让杨度摸不透此人的胸中城府。 “国家也不是我袁某人的。”他突然从这句牢骚中联想到被换掉的“凭轩看北斗,转觉夕阳低”的诗句来。这诗不仅有魏武帝横槊夜吟的气概,也有宋太祖“赶却残星赶却月”的豪迈。难道说,这位洹上村野老连内阁总理也不能满足其胃口,他要做曹操、赵匡胤?蓦然间,明杏斋火烧烟熏的那个夏夜的情景又浮现在杨度的脑中。历史真是惊人的相似,面前坐着的这位袁宫保,不就是五十年前的肃中堂吗?比起当年的肃顺来,袁世凯手里掌握着强大的北洋六镇新军,这是肃顺的实力不及之处,而现在的隆裕、载沣又未得半点慈禧真传。湘绮师苦苦研求的帝王之学,可惜找错了对象而不能成功,但不久的将来,则可以由他的学生来付诸现实了。 杨度一阵狂喜,激动地说:“宫保大人,您干脆把这个国家接过来如何?” “我?”袁世凯瞪大着眼睛。“皙子,你今天并没有喝醉酒呀,为何讲起胡话来?” “这不是胡话。”杨度平静下来。“满人气数已尽,已不能有任何作为了,江山早应归汉人之手,无论是孙文还是黄兴,我看都不是坐天下的人物,这座动荡的江山,还只有宫保大人您才能坐得稳。” “皙子,你不要再说了,这是杀头灭族的事。我袁家世受国恩,只有尽忠朝廷的道理,何况从孤儿寡妇手中取天下也不光彩。”袁世凯一本正经地说,“再说,眼下革命党口口声声要建民主共和国,个个都想当大总统,又哪能允许我袁某人称孤道寡。” 这话说得不错。杨度心里想:革命党要建民主国家,不再允许有皇帝存在,倘若袁世凯一旦称帝,必然会与革命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国家马上就会大乱,外人立即会干涉。看来不行! “皙子,跟你说句笑话吧,假使革命党推举我当大总统的话,我也不妨和他们合作合作,在中国试办一下民主共和国。” 袁世凯这句话,使杨度深感惊讶,他压根儿也没有想到这位自称世受国恩的袁宫保还有当大总统的念头! 袁世凯的心机哪里是书生杨度所能摸测到的。就在两年多前,袁世凯刚削职回籍的时候,他担心朝廷不会轻易放过他,决定来个先下手为强。他打发一个忠诚仆人持着他的亲笔信,悄悄地去日本找革命党,表示愿意与他们合作。当时同盟会东京本部将此事报告了黄兴,黄兴对袁的这种反常态度甚表怀疑,没有同意。于是,中国民主革命派与袁世凯的合作推迟了三年。 袁世凯的这个离奇想法,杨度难以接受。中国只能实行君主立宪而不能实行民主立宪,这是他多年来所坚持的政治信仰,但由爱新觉罗氏来行君宪,不仅全国人心通不过,且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使杨度也很失望。此时若换一个君主,又会引起天下大乱,也不行。若真的由革命党来推举袁做大总统,则战乱马上可以平定,国会马上可以召开,宪政马上可以建立,这的确不失为眼下一个最可采纳的方案。但革命党会同意吗?京师里那个五岁小皇帝又摆到哪里去?杨度觉得这些事都很难办。 “皙子,你与革命党的头领都很熟,我委托你与他们联系一下如何?” “行。”杨度一口答应下来。“不过,眼下跟谁联络呢?孙文,据说在美国,黄兴在香港,刘霖生在日本,都无法和他们接上头。” “武昌的头面人物中,你有朋友吗?” “我只认识一个汤化龙,但他不是革命党。其他人都不认识。”稍停一下,杨度又说,“对了,有一个胡瑛我认得,刚从监牢里出来,当上了外交部长。不过与他相交不深,且他在革命党中威望也不够,左右不了局面。” 杨度使劲地搜索着自己过去所结识的革命党中的朋友,要么不在国内,要么地位不高,一时间居然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来。忽然,他想起了一个。 “您知道一个叫汪兆铭的人吗?” “知道。就是去年谋刺载沣不成而被关在牢里的那个革命党吗?” “正是,正是。”杨度连连点头。 “你与他关系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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