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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武昌出事的消息,他是午后看到《帝国日报》才知道的。放下报纸后,他想了很多。

  事变的发生,他一点也不意外。自从两宫同时死去以来,国家几乎没有安定过一天。广州的黄花岗暴动,长沙的抢米风潮,都闹得全国沸沸扬扬,尤其是近来湖南、湖北、四川、广东四省的保路运动已成风潮。在四川,居然全省绅民团结一致,罢课罢市抗捐,军队都镇压不了。由于皇族内阁的建立和对和平请愿团体的驱逐,使得朝廷人心丧尽。京师茶馆酒肆,公开骂朝廷的话都可以放心大胆地说了。人们普遍地意识到,现在是全国到处都铺满了干柴,只要一点点火星,便可以引起燎原大火来。说不定武昌这起事变,就正是投在干柴上的火星!

  不过,这起事变是由新军挑起的,而且一夜之间就轻轻易易把省垣占领了,这两点又大出杨度的意外。早就听说,朝廷花大力气训练的新军里混进了不少革命党。看来,这个传说是有根据的。军队是维持朝廷的支柱,支柱已被挖空,朝廷还能维持得下去吗?一个处于腹心地带的大省省垣,几声炮响后就变了旗帜,地方政府的控制力的虚弱,不是暴露无遗了吗?杨度想到这里,陡然有一种大树将倒、大厦将倾的预感。奕劻等人直到这个时候才想起袁世凯,大概为时已晚了。

  那年冬天送别袁世凯后,杨度即给妹妹去了一封信,转述袁世凯欲聘她为袁府内眷教师的意思。叔姬不愿意跟袁世凯打交道,回信拒绝。杨度也不勉强。这两年多里杨度一直与洹上村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联系的纽带便是袁克定。袁克定的职务仍是农工商部右丞。他原本就是挂个名字,只领薪水不办事的,自从父亲罢职后,他更是只顶个虚名了。

  袁克定常年住在北京城里,表面上从不与官场往来,和他过从较密的多是些梨园艺人。他和克文一样极为爱好京戏,但此中兄弟俩又大有不同。克文与合得来的梨园弟子称兄道弟,自己也常常粉墨登场。小生、花旦,他都会唱,而且唱得在行。克定在与艺人们往来中,时刻保持大家贵公子的清醒意识,十分注意彼此之间的等级分寸。他只是欣赏别人的唱腔做工,自己是绝对不下海的。对于那些年轻漂亮的女戏子,他也从来没有轻薄的举动。他因此获得了艺人们的尊敬。其实,混迹菊坛乃是一种掩护,袁大公子真正关注着的,始终是京师的政坛。他家中有一处秘密电台,随时向洹上村的电台报告京师的一切,同时也接受父亲的各项指示。

  袁克定这两年来对杨度很是亲热。这不仅是因为自己家门遇到不幸,大公子的气焰大为降低,而且也因为他从这场变故中,看出杨度的为人大不同于其他官场中人。父亲及他本人的宫场旧时朋友,尽管大部分与他都尚有联络,但他们的态度是小心翼翼的,方式是间接的。只有杨度仍和过去一样,大大方方地出没于他的家门,毫无顾忌,也从不避嫌,并且常常说袁宫保一定会东山再起的。其实,杨度说这种话的时候,自己也并没有多大的把握,只是朦朦胧胧的感觉而已,不料今日真的应验了。他来不及到大公子家通个信息,只是简单地和静竹、亦竹交待几句后,便连夜登上南下的火车。

  京汉铁路行至河南省境内的第一个大站是个非同寻常之处。三千多年前,商朝的一代名君盘庚将都城从曲阜迁到此地,从此开创了商朝蓬勃发达的新时代。传到了纣王手里,由于残忍无道,招致天怨人怒,终于引起了周武王的革命,纣王自焚于鹿台,八百年的商朝灭亡了,二百余年的繁华都城也随之烟消云散。天旋地转,岁月流逝,它慢慢地变成了一座废墟。后来,又因为此地乃晋冀鲁豫四省交汇要冲,为车马必经之孔道,兵家必争之重地,渐渐地又人烟稠密,商贾辐辏,形成了一座热闹的城池。它便是今日的豫北重镇彰德府。

  自从铁路从这里经过后,这些年来彰德府更是日新月异地变化着。府城的北门外有一条小小的河流,由西向东静静地流淌。老百姓叫它洹水。洹水上有一座年代久远的大木桥,名叫圭塘桥。踏过圭塘桥,是一个有着百来户人家的村落,几百年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老名字,叫做洹上村。洹上村里有一处占地二百多亩的前明藩王府,虽荒芜多年,但架子还在。那一年,袁克定奉父命将它买了下来,大兴土木,整整修建了半年,把废王府改造一新。

  新修的袁府,从外面看是一座城堡式的建筑。四周是厚实的高墙,高墙四角上筑有坚固的碉堡,显得森严恐怖。墙里则完全是另一种气氛。

  这里面辟有菜园、果园、瓜园,还饲养着一大群猪羊鸡鹅。林木之间有九个院落,每个院落都自立门户,均有一条鹅卵石小道通向府内的大花园。花园里堆着假山,建有楼台亭阁,还有一个十亩大的池塘。池塘里种着荷莲,喂着鱼鳖。塘边柳树旁还常年系着几条小渔船。前年秋天,袁世凯带着庞大的内眷队伍从汲县迁到这里。他特别喜欢这个大花园,亲自命名为养寿园。九个院落分别安顿着主人的九房妻妾和各自的儿女。但不久,院落便从九处增加到十处,因为袁家长长的姨太太行列里又加进了一个。

  世间都说袁世凯每逢一次变迁,就要置办一房姨太太作为标记。袁世凯好像着意要证明这个传说并不虚假似的,来到洹上村不满一月,五十一岁的养寿园主第十次做了新郎官。他这次娶的是彰德府里一个泥瓦匠的十七岁女儿刘氏。

  袁世凯过去纳妾从不张扬。傍晚时分,一顶小布轿将姨太太抬进府里,当夜就入洞房。第二天,袁家老老小小聚会一堂,袁世凯将各人介绍给新姨太,又依身份等次不同给每人一个价值不同的红包,然后阖家吃一顿丰盛的酒席。这就算办了一桩喜事。但这次却大不一样。袁世凯在养寿园里足足摆了三天酒席。

  第一天请的是彰德府各个衙门的大小官员。他亲自给客人敬酒,多谢他们的照顾,一再表白自己要做一个彰德府的良顺子民。第二天请的是洹上村的乡邻代表。他也向他们敬酒,表示此生要在沮上村终老,今后有麻烦各位高邻之处,望能多多包涵。

  第三天是自家的老老少少,连男女仆役也一个不漏地上了席。袁世凯向他们约法三章:一是彻底放下往昔官衙架子,二是不管谁都不能与彰德府各衙门私相往来,三是要与四邻友好相处,不准招惹是非。

  这三天的酒席吃下来,彰德府城内城外上上下下都对袁世凯有一个良好的印象:削职回籍的前军机大臣过的是谦退冲和、颐养天年的平民生涯。

  但载沣对这个平民是不放心的,他命令步军统领衙门盯住袁氏一家人。于是,护送出京的步军外委袁得亮和他手下的两个兵士便奉命长期住在洹上村。

  老于此道的袁世凯对朝廷的用心十分清楚。他对袁得亮三人殷勤热情,为他们安排了最好的住房,另配一个厨子专门为他们做饭。袁府账房先生按月给两个兵士一人十两银子的辛劳费。一个普通兵士,一个月不过三四两晌银,天天啃窝头咸菜,还得流汗费力地操练。来到洹上村,吃香喝辣,屁事都没有,饷银却多拿两三倍,天底下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美差!袁宫保真是活菩萨。这两个兵士感激都来不及,还谈得上什么监视不监视!

  至于袁得亮,袁世凯更把他笼络得牢牢的。袁得亮是热河人,与项城相隔千把里,袁世凯却和他认了本家,每月给他的辛劳费是五十两纹银。袁得亮自是欢喜无尽。

  有一天,袁世凯在花园里散步,见袁得亮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府里的几个丫头,知道这家伙想女人了,便暗地打发人为他在彰德府里找了一个私娼。袁得亮隔三差五到私娼家里过夜,袁府的人每月跟私娼结一次账。

  这袁得亮得了这么多好处,真是做梦都不曾想到。他没有别的可以报答袁宫保的恩德,便只有用向步军统领衙门大说好话来酬谢。尽管袁府考究的垂帘马车不断地在彰德车站接送南来北往路过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江湖浪人、会党头目,尽管袁世凯的小书房里经常亮着灯光,许多不明身份的人与他频繁接触,彻夜密谈,尽管袁世凯私设电报房,清晰的发报声几乎没有一天间断过,袁得亮和他的两个兵士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半月一次的密报信件,照例都是几句现成的话:袁家上下安分守己,种菜养猪,过的农家生活;袁世凯闭门读书,足不出户,与外间毫无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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