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杨度·中 | 上页 下页 | |
七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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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既然如此,那老臣今天就与王爷说几句真话。”张之洞不能过久地支撑挺直的身躯,他只得又松弛下来,靠在椅背上,喘了一口气,定定神,说,“王爷,御史王景纯的参劾并没有经朝廷大臣查核落实。从来当御史的都可以风闻奏事,不必件件查实。王爷,您难道没有想过,据一道未经核实的奏疏就杀掉一个军机大臣,此事不太草率了吗?我给王爷说一段前朝掌故吧!” 张之洞慢慢地端起茶碗,浅浅地喝了一口,又慢慢地放好,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宰辅神态来。 “当年,左宗棠不过一湖南巡抚的佐幕师爷,永州镇总兵樊燮告他欺凌朝廷命官,湖广总督大学士官文也上章弹劾。文宗十分愤慨,骂左是劣幕,提起朱笔来在官文的奏章上批了四个字:就地正法。放下朱笔后,文宗觉得不妥。心想:这两份奏章说的都是一面之辞呀,凭一面之辞就下这样的命令未免武断了点。于是又提起朱笔,在前面添一句话:饬湖南巡抚核查,若果有其事,将左宗棠就地正法。到了夜晚临就寝时,文宗又想起这件事。心里寻思:饬湖南巡抚核查,毕竟还是将这个案子交给地方处理,必然会陷于各种人事纠纷中。于是他吩咐宫女拨亮灯,重新拟了一道旨:着都察院速派一名正直御史前往湖南调查左案。文宗自认对此案的处理是很周到全面了。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又觉得还不够慎重。上朝后命内阁拟旨,分寄正带兵在前线打仗的曾国藩、胡林翼,征求他们对左案的处理意见。就因为文宗爷这样慎而又慎,终于保全了左宗棠的性命,后来才有一个人物舆梓出关,为国家收复了一片广阔的失地。” 这件咸丰帝与左宗棠的旧事,是一段广为流传的佳话。载沣小时候便多次听父辈们谈起过。今天由张之洞的口中叙出,用来规劝他,真可谓恰到好处。载沣不由得脸红起来,暗自想:凭一份御史参劾就杀掉一个军机大臣,这事让人说起来也是草率了。 “老相国,您刚才这段掌故说得好。袁案的确是一桩大事,不能操之过急,是要派几个人到济南和保定去查一查。” “王爷,您这样虚怀若谷,令老臣感动。”张之洞语气和缓下来。“王爷,恕老臣不恭,再说句实话,即使王景纯所参的那几条都属实,王爷此时也不能杀袁世凯。” “为何?”载沣惊问。 “王爷,眼下是什么情形啊!”张之洞又叹了一口气。“皇上冲龄即位,国内人情汹汹呼喊立宪,海外革命党磨刀霍霍欲图暴乱,各国政府也在冷眼旁观新朝的举措,真可谓主少国疑,内忧外患。当此之时,安抚人心犹恐不及,岂能诛戮大臣?” “老相国,您多虑了。”经张之洞的提醒,载沣也想起了前朝旧事。“早年,文宗爷英年崩俎,肃顺充当顾命大臣之首,跋扈嚣张,无视两宫太后,老佛爷毅然杀肃顺等人,那时穆宗也只六岁,江南长毛正在造反,不也正是主少国疑、内忧外患之时吗?” 载沣很以自己的灵感忽至而得意:这段旧事重提太妙了!皇帝便是当年的穆宗,自己就是当年的老佛爷,袁世凯就是当年的肃顺。老佛爷杀肃顺,建立了威望,自己不也正好可以借袁世凯之头来建立威望吗? 张之洞一眼看出了载沣引这则旧事的用意。辛酉政变那年,张之洞已经二十五岁了,做了九年解元的才子十分关注时局,何况其堂兄张之万又在朝中做了大官,那时的情形,张之洞十分清楚。他心里冷笑道:你也想做当年的慈禧,真个是痴人说梦!不要说政治才能不及慈禧的百分之一,就是现在支持你的载洵、载涛、毓朗等人,也比当年的奕䜣、文祥诸人相差太远了。 对面坐着的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毕竟是监国摄政王,张之洞再心气高傲,也不能挖苦他,便强压下心中的情绪,以和悦的口气说:“王爷,怒老臣说直话,除穆宗与皇上都是冲龄践位这点相同外,其他情形,今天与当年都大不相同。尤其不同的是,袁世凯非肃顺可比。肃顺虽跋扈,但他从来没有带过兵,更没有一支长期掌握于其手的军队。所以恭王奉命抓他,犹如老鹰抓小鸡一样。处以死刑,他也只得骂骂而已,再不能有其他的危害。袁世凯就不同了。二十多年来,他基本上未与军队分开过,北洋六镇是他一手招募训练而成的。尽管他现在没有调兵的权力,但他的势力在北洋军中根深蒂固。袁世凯一人不足恤,倘若因此而引起北洋军的兵变,倘若变兵再和海外革命党连成一气,王爷,那时的局势就复杂了。” 载沣经此指点,醒悟了许多,他低头沉思不语。 “王爷,老臣今年七十有二了。十六岁中解元,二十六岁中探花,由巡抚到总督到军机大臣、大学士,位极人臣。所有这一切是谁给的,还不是朝廷的恩典、老佛爷的赏赐吗?老佛爷临终之前,召老臣议立嗣大事,托孤之情,令老臣每思之便涕泪交加。老臣自知多病多痛,在世之日不久了,今生更无奢望,只求在生一日,尽力协助王爷辅佐皇上一日,只求大清江山安稳一日,到了哪天老臣闭了眼去见老佛爷的时候,能对得起她老人家。” 说到这里,张之洞动了真情。他对慈禧,真有说不完的感恩戴德。不要说慈禧给了他一生可与曾国藩、李鸿章媲美的荣耀,单就那年的会试来说,就够他感激慈禧一辈子了。 张之洞领解后,因遭父丧及回避(堂兄张之万为会试同考官)之故,失去了三次会试机会。同治元年会试告罢,同治二年再度会试,榜列一百四十一名贡士,殿试得一等一名,张之洞心中得意。复试时笔走龙蛇,放言高论,却不料因言辞过激而引起争论,多数考官议置于三甲之末,独大学士宝鋆叹为奇才,力排众议,置二甲第一。试卷进呈两宫,慈禧特别赏识张之洞,擢为一甲第三。这样,张之洞便由一名令人惋惜的传胪突变为受万千士子欲慕的探花。当张之洞后来得知个中原委时,对慈禧真个是千恩万谢。 “老佛爷和德宗同时撒手走了,留下这副万钧重担在王爷您的肩上,您的一举一措都关乎社稷江山,遇事当三思而行,权衡利弊而动,切不可轻听不负责任之言草率从事。杀袁世凯一人固然是小事,若引起动乱,引起老佛爷和德宗陵寝不安,则是大事了,望王爷慎之又慎!古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是个快要死的人了,您要相信,是决不会说出不利国家的话的。” 说着说着,他觉得两眼越来越昏花了,便抬起手来擦拭。张之洞的至诚令载沣颇为感动,他起身告辞说:“老相国,您的心情我都理解了,您好好保重。袁世凯的事情,我会仔细考虑的。” 载沣回到王府,独自一人将张之洞的规劝反反复复地咀嚼了几遍,深觉他的话有道理。 过几天,北洋六镇都回了急电。除第一镇统领马龙标语气模棱外,其他五镇反对杀袁的态度都很明朗。第五镇统领吴凤陵、第六镇统领赵国贤甚至表示,若要杀袁,请先免掉他们的职务,以免士卒哗变,致负天恩。接到这批回电后,载沣更不敢杀袁世凯了。但袁毕竟是一个凶恶的敌人,从北洋六镇的反响中更可看出此人的可恨可怕;不杀他,也要罢掉他的一切官职,将他驱逐出京师。载沣下决心要为国为己除掉这个毒瘤。他亲自拟了一道谕旨: 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袁世凯,夙承先朝屡加擢用,朕御极后复予懋赏,正以其才可用,俾效驰驱。不意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 难胜职任。袁世凯着即开缺,回籍养疗,以示体恤之至意。 当这道谕旨在《京报》上刊出的时候,离袁世凯获新皇帝加太子太保衔“慈赏”尚不到十天。宦海风云之变化莫测,令所有官场中人震栗! 与这道谕旨在《京报》面世的同时,各种关于袁世凯的飞短流长也在京师显要们的客厅里、大小衙门的休息室里,在茶楼酒肆、街头巷尾间广为传播。顷刻之间,一位不可一世的烜赫大员,变成了一介众矢之的的催罪平民。求职寄食打秋风之辈不再来了,趋炎附势之徒不敢沾边了,更有胆小怕事的人,连北洋公署的大门口都不敢过了。往日冠盖如云的袁府,眼下冷寂到门可罗雀。 这是白日里的现象。一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便有一个个黑影鬼也似的从小门闪进去,然后又匆匆地从侧门边消失掉。这些人都是十余年间,被袁世凯提拔安插在中央或直隶、山东各衙门以及北洋六镇中文武官员的私人代表。他们本人不敢到这里来,因为朝廷会在北洋公署的四周布满暗探,这对他们今后的仕途是十分不利的。然而,这位袁宫保过去的确于他们有恩,今日倒相了,连一个安慰都没有,似乎于良心上说不过去。于是他们或打发自己的子弟,或派遣下属仆人趁着黑夜来一趟。一般都没有信函,带来的是口信,表示他们的殷切关注,希望袁宫保回籍后放宽胸怀,好好保养,有朝一日再度出山。所有这些人都给昔日的恩人送上一张银票,多至数万,少则数千。最多的一张是直隶臬司张镇芳送的,整整四十万两。张是袁的表弟,由袁一手提拔,累任肥缺,家里积蓄了几百万两银子。张镇芳一向出手阔绰,对表兄遭此不测之祸既愤慨又同情,四十万两银子所表达的正是这一份深厚的情谊。 袁府内室这些日子里一片乱糟糟。于氏夫人成天哭哭啼啼,各房姬妾们手足失措。袁克文也无心去勾栏瓦舍鬼混了,缩在家里读书。一大群少爷小姐们则随各自的生母忙着收拾行李。整个袁府上上下下,几乎无人明白这场飞来横祸的背后原委。 与此相反,这座宫保府的主人的心境倒还安宁。他知道,由于自己的精明强干,业绩丕著,必然招致别人的嫉妒;由于自己多年来手操重权,处理过不少大事,必然得罪了一些权贵显要;由于戊戌年流播甚广的传说,必然引起今日身为监国的载沣的怨恨报复;由于训练了兵强马壮的北洋六镇,必然遭到满蒙亲贵的猜忌。所有这些,过去都因为有慈禧太后那座保护伞才得以安全无恙,现在山陵已崩,对头当国,囚禁杀头、抄家灭族,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在如此险恶的局势下,居然能保住首领和全家的平安,真是万幸万万幸了。袁世凯不由得从心底里感激徐世昌给他出的主意,感激张之洞和北洋六镇的昔日袍泽们在这生死关头时对他的支持。他相信这是袁氏先祖的庇佑,于是每天早晚高烧红烛,对着高祖以下的历代祖宗牌位无比虔诚地磕头谢恩。 在全家忙忙碌碌收拾金银细软的时候,他在思索着:回河南后,究竟选择何地为自己的休憩之所?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本不是一个要考虑的问题。他是项城人,毫无疑问应回项城去,但袁世凯却不愿回项城。项城对于他,既是生之育之的故园,又是怀有深深隐痛的畏地。原来,这是因为有一场鲜为人知的家庭恩怨之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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