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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第十章 山雨欲来

  八月十五日这一天,天上月圆,地上人圆,在家家团聚的中秋之夜,杨度与亦竹在槐安胡同举行了隆重热闹的婚礼。袁克定带着三弟四弟五弟、劳乃宣率领宪政馆一批同僚、夏寿田夫妇以及十几个湘籍京官都前来祝贺。龙凤烛光下,望着妆扮得如同天仙般的亦竹,杨度心里充满着无限爱意,同时也愈加感激静竹为他所做出的牺牲。他知道,作为一个女人,静竹为她自己的选择付出的代价是多么的巨大,尤其是她——一个苦苦等待情人十年之久的女人,其代价更不是人世间任何东西可以比拟的。客人们都散去后,杨度和亦竹双双来到西厢房静竹的房间。

  几个月来,杨度延请京师良医为静竹治病。经过精心的治疗,静竹的病情有所好转,但仍不能起床。上午,在别人为亦竹盛妆艳抹的时候,她挣扎着自己坐了起来,背靠着墙壁,梳了一个鹊尾头,选了一支粉红色松花玉替插上,又换了一件大红底绣着飞蝶恋花图案的上衣。梳妆好后想了想,又拿起剪刀,找来一张金黄色的彩纸,剪了一个大大的“囍”字。中午何三爷送饭来时,她请何三爷把这个“囍”字贴在窗棂上。

  当隔壁房间里充溢着欢歌笑声的时候,静竹独自躺在床上,望着窗权上的“囍”字,心中百感交集。她默默地为杨度、亦竹祝福,同时也为自己的薄命而深深叹息。她为当年在风尘中结识了一名真正的男子而庆幸,又渴望自己能早日恢复健康,与杨度、亦竹一起共享生活的乐趣。她企盼杨度今后能成为一品大员,她和亦竹都能得到皇上的封诰,又有点担心杨度显贵后会看不起毕竟是出自青楼的她们姐妹,或是再纳妾讨小,分去了对她们的感情。

  静竹就这样独自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竟然想得心思沉重泪水涔涔起来。

  “静姐,你哭了?”杨度和亦竹一道进门的时候,亦竹一眼就看到挂在静竹脸上的泪珠。

  “不,不,我这是高兴!”静竹显得有点慌乱,她忙拿起枕边的手绢,挣扎着要坐起,一边说,“我恭贺你们大喜!”

  “静姐,你快躺好!”亦竹赶紧走过去,将手绢从静竹手里拿过来,坐在床沿上,替她轻轻地揩去泪水。

  “客人们都走了?”

  “都走了!”杨度答道,顺手拖过一把椅子坐下,真挚而动情地说,“静竹,今天是我和亦竹的大喜日子。有这么一天,完全是出自你的安排。我知道你这样做是苦了自己而为我好,为亦竹好。今夜,我要当着亦竹,对你说几句肺腑之言:我今后会好好地爱着亦竹,一生一世护卫着她,让她一辈子生活得幸福快乐。”

  亦竹又喜又羞地低下了头,将热得发烫的双手捂着静竹冷冷的手。

  静竹忙点头说:“皙子,我相信你一定会这样做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亦竹送给你的缘故。女儿家是一朵花,是一根藤,它要靠园丁爱护,要靠大树做主心骨。当然,美丽的鲜花也会给园丁带来喜悦,青翠的蔓藤也能使大树姿态婆娑。亦竹贤惠能干,她也会给你一生带来乐趣和温馨。”

  诗一般的语言,“水晶”一般的心,使杨度的热血冲动起来。他不顾亦竹在一旁,也不顾今天是他们的大喜之夜,他双手捧起静竹美丽而带着憔悴的面颊,从心底里喊道:“静竹,我爱亦竹,我更爱的是你,不管你病得如何,哪怕是一辈子都起不了床,你在我的心中永远是美丽的。从十年前江亭初次见面的那一时刻起,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你。这份爱,一直到老到死都不会改变!”

  滚烫奔涌的男儿热血,铜打铁铸的男儿心声,给静竹无限的感动,无限的满足,无限的幸福。她,一个苦命的曾陷火坑的弱女子,有一个这样的男子对她说出这样一番情深意重的话,她这一生还希求什么呢?尽管现在她不能与他同床共枕,或许今后永远也不能与他缔结连理枝。但是她,一个虽不幸沦落烟花却曾经受过诗书熏陶而又钟爱人生的聪慧女子,比世间许许多多女人更能懂得,床第之乐并不意味着男女真心相爱,超越肉体的心灵深处的爱恋,才真正是人世上男女之间生死不渝的爱情!

  热泪再次从她那双丹凤眼里悄悄流下。她深情地凝望着心上人,说:“别,皙子,我知道你的心。从今天起,亦竹就是你的妻子了,你应该全副心思地爱她。”

  亦竹握紧静竹的手,颇为激动地说:“静姐,皙子今夜说这番话,我不但不会妒忌,我会更爱他。你常对我说,男人最怕的是朝三蓦四,喜新厌旧,最难得的是痴心不改,一往情深。皙子这样爱你,正是最为难得的男儿情。他越是这样,我越是爱他!”

  “好妹妹,你真是我的亲妹妹!”静竹反握着亦竹的手,十分动情地说。“亦妹,今天是你的大喜,姐祝福你,送你一件小礼物。”

  “你送我什么礼物?”亦竹高兴地问。

  静竹弯过手臂,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来。小盒子以火红色的丝绒装饰着,显得精致华贵。静竹把它打开,出现在大家眼前的是一对淡绿色的玉手镯。手镯小巧玲珑,晶莹夺目。

  静竹对亦竹说:“你将它对着烛光看看。”

  亦竹好奇地拿起手镯,对着红光闪烁的蜡烛看着。她惊异地发现:两只手镯里面似乎都有数不清的小鸟在飞翔。“静姐,你这是哪来的宝贝?”

  “这对手镯,就是当年潭拓寺里那个暹罗商人送的。”静竹转过脸望着杨度说,“那个商人在横塘院里看上了我。他原先是想带我在潭拓寺里玩几天后再赎我出来,然后把我带回暹罗去做小妾。在遇到你之前我也动过心,干脆远走高飞算了。江亭见到你后,我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个商人送我这对玉镯,说这是用一种名叫飞鸟玉的极为名贵的玉制成的,带在手上,可以保护手臂不致因跌倒而折断。也不知这商人说的话是真是假,但玉镯中有小鸟在飞却是真的,白天对着太阳看,还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杨度说:“好玉带在手上,可以防止跌断骨头,这话我从小就听人说过,应是不假。”

  亦竹非常喜欢这件礼物,她试着戴在手腕上,刚好合适。她感激地说:“静姐,这礼物太珍贵了,我哪里受得起呀!”

  “傻妹子,说这话做什么?姐姐我今后还要依靠你哩!”

  “静姐!”亦竹激动地说,“我的父母早已去世,也没有一个兄弟姐妹,你就是我的亲姐姐,我心甘情愿服侍你一辈子。”

  静竹听了这话,眼泪禁不住又流了出来。

  亦竹继续说:“静姐,我说句心里话,皙子本就是你的人,你为了我好,让我嫁给了他,我很感激你这一片心意。我真心祝愿你早日治好病,早日复原,到那时,我把皙子再还给你。”

  静竹笑了起来:“傻妹妹,哪有这个说法!”

  “静姐,我说的是真话。”亦竹急着说,“要么这样,到了姐姐康复的时候,我来为姐姐举办婚礼,让皙子再做一次新郎,与姐姐拜堂成亲。做大官的人人都三妻四妾,皙子再娶一房也算不了什么!”

  说罢,拿眼睛看着杨度。杨度傻笑着,不做声,心里惬意极了。

  静竹真喜欢亦竹这句快语,她不作肯定也不作否定,把话题岔了开去:“亦竹,你说皙子今后会做大官,这话倒是说到正题了。那年在潭拓寺,我就希望皙子今后大有出息。十年了,皙子果然不负我的希望,再到京城来做官了。”

  她转而问杨度:“潭拓寺里那块拜砖,你托人从老家捎来了吗?”

  “前几天一位回湘潭省亲的老朋友把拜砖捎来了,这几天忙乱,忘记告诉你了。”

  “皙子,你今夜与亦妹办了大事,以后我对你也没有别的请求了,我只求你一桩事。”

  “什么事,你只管说,我都做得到。”杨度恳切地说。

  “这也不是难事。”静竹用手将头发略为拢了两下,说,“你把那块拜砖放到我的房间里,每天不拘什么时候,你到我的房间里来一趟,坐坐,说说话,再看一眼这块拜砖,回忆一下你在观音殿里向菩萨许下的诺言。行吗?”

  “行!”杨度满口答应。

  亦竹问:“皙子当年向菩萨许下了什么诺言?”

  静竹笑着说:“你问皙子吧,要他再说一遍,看他还记得不?”

  “怎么不记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杨度不假思索地说,“当年我是这样对观音菩萨许下宏愿的:菩萨在上,我杨度今生若不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来,我就不是天地间一个男子汉!”

  “皙子,你明白我要你天天来我房间的用意吗?”静竹望着杨度,柔和的目光里饱含深情。

  “我明白。我不会忘记在菩萨面前说过的话,也不会忘记你的一片期待!”

  静竹满意地点了点头,亦竹也兴奋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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