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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杨度赶紧说:“与大公子称兄道弟,晚生也不敢!”

  袁世凯笑着挥挥手说:“什么敢不敢的,克定有你这样一个结义兄弟,是他高攀了。皙子,你报下生庚!”

  杨度见袁世凯不是做假,又对袁克定的印象很好,便说:“晚生生于同治十三年腊月初八。”

  袁世凯说:“你长克定四岁。”又对儿子说,“你向兄长作一个揖。”

  袁克定抱起拳头,对着杨度说:“请兄长受小弟一礼。”说着就要弯下腰去。

  杨度忙扶着:“大公子过谦了。”

  袁世凯哈哈笑道:“好了,你们是兄弟了,大家是一家人了。”

  杨度红着脸,心里总还有点别扭。

  “皙子,听克定说,宪政馆的住处不太好,离那儿不远的槐安胡同里,我有一套四合院,闲着没人住,过两天收拾好后你就搬进去。另外,华昌炼锑公司的股金你也不用愁,我给南方几个省的督抚打个招呼,叫他们以官方的名义认几十万两银子的股分。今后公司分红了,他们也可以得个好处。你看如何?”

  袁世凯是如此慷慨大度,急人之难,真让杨度受宠若惊,他感激万分地一再道谢。

  三天后,袁克定亲自将把兄接到槐安胡同。这是一座很典型的北京四合院。进得门来,里面有一块宽敞的土坪,土坪上长着两株高大挺拔的白杨树。白杨树之间有一个葡萄架。时正岁首,葡萄藤上的叶子虽然全落了,但褐黄色的枝干却粗壮光亮,显示着强大的生命力。可以想像得出,只待春风一吹,碧绿的叶片和晶莹的葡萄串便会慢慢地布满整个架子。挨着葡萄架边还有一个砌得精细的小花坛。花坛正中培护着一株矮矮壮壮的石榴,石榴枝干上还保留不少深绿色的叶子,最为有趣的是叶片丛中尚挂着几个饱经霜雪的小石榴。那些石榴红里透黑,显出一种苍劲的美。

  朝南的正房有三间,一间布置为卧房,一间为书房,一间为客厅,一色的新家具,连床上的被褥都铺好了。东西两边是客房、杂屋和厨房。整个院子里大大小小有八间房子,环境十分幽静,把院门一关,外间的杂音一点儿也不会进来。此地仿佛不是喧嚣闹腾的京师,而是一尘不染的山庄村舍。杨度十分满意,连连道谢。

  袁克定笑着说:“早点把嫂子接来吧,一个人住怪冷清的。”

  原来,黄氏又怀着两个月的身孕了,长途跋涉,自然是生下孩子以后的事。夜晚,杨度躺在暖和的丝棉被里,很久不能入睡。从宪政馆的状况以及主管大臣的态度来看,朝廷对立宪似乎并无热情。今后的事情如何去做,他一点把握都没有。

  慢慢来吧,大事业总得一步步去做。他自我安慰着。不管怎样,他对前途充满信心。他觉得湘绮师过去所传授的帝王之学,完全可以和自己在日本所钻研的君宪学问结合起来;或者说,君宪学就是传统的帝王学在今天的表现形式,而眼下应该说是迈开了实践伟大抱负的第一步。自己年纪轻轻,既无祖荫又无功勋,要办大事,必须先得依靠有力者的提携。

  京师中有力而自己又可以依傍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张之洞,一个是袁世凯。

  张之洞本是杨度心目中的崇高偶像,可是这次再见这位年迈的大学士时,杨度却很感失望。他并没有对杨度表示格外的礼遇,接到老友所赠的旧诗,其态度也平平。杨度琢磨着,这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姿态呢?还是年老体弱,已失去过去锐意进取的激情?

  与张之洞相反,袁世凯所表现出来的热情大大出乎杨度的意外。关于袁世凯,京师口碑不一。有说他能干的,也有说他人品不好的,说人品不好的最重要证据就是指戊戌年出卖了皇上。十年后袁世凯说明了戊戌年的事情原委,杨度相信袁的话是真的。既然出卖皇上一事是冤案,那么他的人品就不是传说中的那么坏,倒是他这种爱才惜才礼贤下士的态度,真有当年信陵、平原之风。他以国士之礼待我,我也应以赤诚之心待他。

  想到这里,杨度霍地起床,挑亮灯盏,铺纸磨墨,给梁启超写起信来,他要把袁世凯几天前说的话详详细细地告诉远在横滨的挚友。

  又过了十来天,载泽才打发人将劳乃宣、杨度叫去。载泽懒洋洋地躺在暖炕上,一副没有睡醒的神态。他把馆中日常事务交给劳乃宣,叫劳召集馆员们多读宪政方面的书,以备太后、皇上垂询。书若不够,写信请驻外国公使馆代买,买回后再让人翻译出来。劳乃宣禀报馆里的房子都很破旧,需要全部修缮,大概要五六千两银子,请国公爷奏请批准。载泽不耐烦听这些,叫他以后少提银子的事。劳乃宣只得闭嘴。

  载泽交给杨度的事很简单,只有一件,那就是草拟一份九年预备立宪清单,从光绪三十五年起到光绪四十三年止,逐年列出应该做的大事,待这些事都做好后方可言正式立宪。给杨度的时间也很宽裕,半年之内拿出就行了。至于宪政讲习所的事,要等太后召集王公大臣们商议后再说,行则讲,不行就不讲。杨度提出,九年的预备期太长了,现在全国要求立宪的呼声很高,预备期最好定为三年,顶多五年。载泽白了杨度一眼说,九年预备期,这是老佛爷提出的,谁能反对?你就这样去列吧!说罢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劳乃宣和杨度只好告辞。

  杨度一肚子立宪热情再次遭到冷遇,心里颇不是味道。他一面与南方各省的立宪组织联系,希望他们采取行动,促使朝廷下真决心实行宪政,同时也开始思考九年预备立宪的逐年安排。

  日子过得清闲舒适。宽敞的四合院,的确如袁克定所说的,越来越显得冷清,他因此常常想起家乡的母亲、弟妹和妻儿。在缕缕不绝的思念中,更有一种特别浓烈的情思时常缠绕他的心,那就是对千惠子的怀念。

  还是在刚回国的那几天里,他便充满激情地给千惠子寄去了一封长长的信。从那以后,他天天焦急地盼望着她的回信,终于在来京前夕,湘潭恒发商号给他转一来了横滨的回信。但回信不是千惠子本人写的,是她母亲的代复。美津子在信上告诉他,千惠子已由表兄陪同赴美国求学去了,学商业管理,以便今后管理滕原家族庞大的商务。至于在美国哪所学校读书,何时毕业回国,信上一概未说。杨度心里甚是惦念。他知道千惠子也一定在惦念自己,但彼此的思恋却无法找到一只青鸟传递。他于是将千惠子所送的那把日本七星刀悬挂在书房壁上,不时把它取下摩掌着,思绪便又回到遥远的东瀛列岛,回到逝去的那些美好的日子里。

  一天,夏寿田来访,二人畅谈往事,十分愉快。午贻问他还记不记得戊戌年游江亭题《百字令》的事,这句话,立时唤起了埋藏在杨度心中多年的一个甜蜜的记忆。静竹,那位美丽多情而又可怜的姑娘,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他恨恨地责备自己:这几年来怎么能把她给忘记了!静竹为思念我而死,我既已来到北京,怎么可以不去凭吊她呢?他努力回忆当年亦竹讲的话,隐隐约约地记得静竹死后埋在西山。但西山的范围那样大,静竹的身份又那样低,一堆小小的荒冢,何处去寻找呢?

  不,要去寻找!哪怕是踏遍西山的每一个角落,哪怕是拚上一个月两个月的辛苦,他也要去寻找,就像那年走遍北京城的街头巷尾去寻觅静竹的倩影一样。杨度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一定可以找到静竹的长眠之处!

  他决定到西山去住一段时期,为此特为雇请一个老头子代他看家。老头子姓何,六十多岁了,京师人,青壮年时是个赶大车的能手,运过粮食布匹金银财宝,也走私过鸦片毒品火药洋枪。老头子一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又认得几个字,为人豪爽讲义气。一个独生女儿十多年前跟着姑爷去了东北,前年老伴过世了,姑爷接他去东北他不去,他喜欢京师人熟地熟。杨度认为此人是个极理想的看门人,便用双倍的工钱把他从别处硬拉了来。何老头行三,杨度叫他何三爷。何三爷见杨度爽快大方,又一个人住,日常事务简单,也满心欢喜。

  杨度在西山脚下找了一间小旅店住下。天气很冷,西山的风更比城里的风尖冷刺骨。杨度全然不顾,每天一清早出去,日头落山时才回来,一道道山谷,一片片山坡去寻找。尤其是那些荒凉野芜的乱葬堆子,他看得更为仔细。脸被北风吹裂了皮,手被枯草划出了血,整整半个月过去了,一无所获。但他痴心不改,无怨无悔,他还要继续找下去,直到把广袤的西山全部搜索一遍为止。

  又是一个上午过去了,杨度苦寻苦问,毫无收获。中午他来到路边一家小伙铺吃饭。

  小伙铺生意清淡,三张已变黑的木桌有两张空着,靠里边的 一张桌旁坐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面前摆着四个窝窝头,两碟小菜,手里端着一小杯白酒在一个人慢慢地喝,身边有一个旧柳条筐,筐子里有些小树小草,看样子是个挖药材的人。

  杨度在一张空桌边坐下,店老板立即过来,满面春风地问要什么。杨度点了一盘卤牛肉,一盘豆腐干,一盘炒肉丝,再加三两白酒。一瞬间工夫,酒菜都齐备了,杨度独自吃起来。

  小伙铺很清静。一会儿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当家的,你说现在什么奇事没有!一个小户人家女孩子,被朝廷里大官的公子看上了,下千金聘礼要娶她,她却不嫁。这事奇不奇?”

  杨度扭过脸去,只见厨房门边坐着一个中年妇女,正面对着店老板说话。听口气,是店老板的婆娘。

  “真的吗?这事是奇了!”店老板说着,将铁烟锅死劲地往灶头上磕,发出很响的声音。“你说的是哪家的女孩子?”

  “就是东王庄住的那两姊妹。”

  “聘的是姐姐还是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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