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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奕劻以非近支无军功的身份,享有这份少有的殊荣,获得这样显赫的地位,并非有过人的才干,而是一为运气好,二为深通结欢固宠之术。究其实奕劻丝毫不具宰相之才,若论其德操,则与小人无异。其品性上的最大特色是贪婪无厌。

  奕劻一进枢垣,便把天下各府县的肥瘠贫富摸得烂熟,按等级索贿卖缺。有即将外放者来访,奕劻说:“你稍等一下,马上就有富裕之地缺出。”来人明白,遂送来银子,奕劻视银子多少择地而放。他在王府中私设一个仓库,里面放的全是行贿者的金银钞票。隔几天他便统计一次,某人送了多少钱,某缺当由某人放。好几种野史都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奕劻将受贿所得的金银都存于京师外国银行,一则保险,二则保密。一天,英国汇丰银行的一个华人职员,因在妓院里与奕劻的儿子载振争风吃醋而受辱,决心报复他家。此人与御史蒋某为朋友,对蒋某说,早两天奕劻在汇丰银行存了六十万银子,银行里其他人都还不知道,这是索贿之财,你可上疏弹劾他,朝廷必会派人到银行查询。若奕劻要保名声,则不会承认这笔银子,那我们对半分掉,一夜之间都成为大财主;若他不做声,我们如实告诉查办者,那么奕劻将因此而罢枢要,你将因此得直声而名震天下,日后必获大用。蒋某闻之大喜,立即上疏。奕劻果然不承认,汇丰银行也查不到这笔款子,蒋某虽因诬告而去职,却获得三十万银子的巨款。

  奕劻就是这样一个贪财好货之人。他这个弱点,正好为一心想谋取最高地位办最大事情的袁世凯所利用。

  过去荣禄主军机处,袁世凯竭力巴结,但荣禄对袁总存有提防裁抑之心,曾对人说:“戊戌年袁世凯虽泄了康梁一党的秘密,但其人雄鹜,未可全信。”话传到袁世凯的耳中,他很惊恐。袁怕荣禄,就像唐朝安禄山畏惧李林甫一样。袁在直隶说话办事,一向得看荣禄的脸色行事。后来荣禄病重,奕劻入主军机处的迹象已越来越明显的时候,袁派心腹藩司杨士骧带上十万两银票进京谒见奕劻。奕劻见了这样一张大银票,想接又不敢接,说:“袁慰庭太费事了,我怎么能收他的钱?”杨士骧说:“袁宫保知道王爷马上就要入主军机处了。在军机处办事的人,每天要进宫伺候老佛爷。老佛爷身边那些太监们都是缺钱的饿鬼,王爷少不得常常要打点他们。袁宫保说,这十万银子不过是供王爷初到任时的零花而已,以后还要特别报效。”

  奕劻听了,也不再客气就收下了。没过多久荣禄病死,奕劻果然继任。杨士骥说的话也兑现。自从奕劻进军机处那月起,直隶总督衙门便将送银子给庆王府当作头号大事来办。月有月规,节有节规,年有年规,遇到庆王和福晋的生日,摆酒唱戏请客的一切费用都由袁世凯一手包下来,甚至王府的儿子结婚、格格出嫁、孙子满月周岁等所需开支,也都由袁世凯预先安排,不费王府一文钱。那情形完全是仿照各省的首府首县侍候督抚的办法,而出手之大方用心之殷勤,又更为过之。

  源源不断的银子没有白花,换来的报酬是庆王成了直督的代言人。遇有重要事情,无不预先通声息,甚至连简放外省督抚藩泉这样的大事,奕劻也必商之于袁世凯,按他的主意办。然则袁世凯哪有这多不能报账的银子供他行贿呢?

  原来,李鸿章任直隶总督时,曾将淮军银钱所的羡余之银八百多万两存入直隶藩库,未上交朝廷。这八百多万两银子乃是李鸿章带淮军数十年间由截旷、扣建而积存下来的。袁世凯继任直督,便也就继承了这笔巨款。这八百多万两银子完全由他一手支配,无需报朝廷审批。雄心勃勃的袁世凯将这笔银子主要用于两个方面,一是训练北洋新军,一是给当道者送礼,送给慈禧、庆王等人的重礼即出于此。

  袁世凯有庆王做他的傀偏,对于载沣、铁良等人的嫉恨也不怎么害怕,他要伺机把失去的军权再夺回来。不久,便有了一个好机会。

  这年秋天,盛京将军赵尔巽上奏,说东三省形势危殆,办事困难,请朝廷派重臣前去查看,共商要政。奕劻将此事与袁世凯商量。袁世凯寻思东北乃满洲发祥之地,朝廷一向十分重视,不如借此机会将陆军部夺去的四镇兵力分出一部分去东北,然后再将这部分兵力掌握在自己人的手里。这样做名正言顺,不露痕迹,陆军部有苦说不出。于是他建议改革东三省宫制,盛京将军改为东三省总督,由徐世昌去担任。黑龙江、吉林、奉天均设置巡抚,由他的亲信唐绍仪、朱家宝、段芝贵去充任。这样,既夺回了被陆军部抢去的部分兵权,又把东三省变为自己的领地,真可谓一箭双雕。如同往日一样,奕劻全盘接受了这个建议。

  过了几天,朝廷派出奕劻之子、贝子衔农工商部尚书载振及民政部尚书徐世昌为考查大臣出关。载振与徐世昌在东三省转了一圈,返回北京的途中在天津停了几天,以袁世凯为首的天津官场自然招待得无微不至。

  二十多岁的贝子载振胸无点墨,完全是倚仗门第的高贵而位居尚书。与父亲的贪求银钱不同,他的爱好在声色犬马。一到天津他便被一个名叫杨翠喜的戏子给迷住了。杨翠喜十九岁,最善香艳之曲,又兼长相妖媚,在津门艺压群伶,价重一时。载振为其色艺所倾倒。

  这事被正在天津的段芝贵看在眼里。段芝贵是袁世凯小站练兵时的旧人,因机灵能带兵受到袁的赏识。段芝贵只是一个候补道员,虽被袁告知将保举为黑龙江巡抚,但自度资格太浅,骤荐封疆、把握还不大,心里惴惴然。见这位贝子振大爷喜欢杨翠喜,计上心头。他用一万二千两银子将杨翠喜从其假母杨李氏手中赎出,又从天津商会会长王竹林处借了十万两银子。这天晚上,他把杨翠喜按新娘子打扮了一番,用一顶小轿子送到振大爷下榻的利德顺大酒楼,又恭恭敬敬地呈上十万两银票,说是送给庆王的寿礼。振大爷对十万两银子不在乎,却对杨翠喜的突然归之于己惊喜万分,将段芝贵大大地表扬了一番。回到北京,东三省的名单便公布了:徐世昌为总督兼管三省将军事务,唐绍仪为奉天巡抚,朱家宝为吉林巡抚,段芝贵为黑龙江巡抚。一如袁世凯所安排。

  段芝贵以一候补道员出任巡抚,令官场骇然,便有人揭出了这中间的内幕。著名湖南籍御史赵启霖据此上疏,参了段一本,劾他以献妓送银而夤缘得巡抚之职,手段卑劣。同时也弹劾奕劻、载振父子受贿卖官的罪行,附带敲了一下袁世凯。

  慈禧见了这份参折,大为震怒,当即撤了段的巡抚之职,命载沣和孙家鼐查办。载振少不更事,早吓慌了,忙跑到天津向袁世凯问计。袁安慰载振,只需把杨翠喜送回天津,这里自有他的安排,一切都可保无事。

  当载沣、孙家鼐打发人来天津核查时,袁世凯早已料理妥当,他们到处查问后的结果是:杨翠喜根本就没有被送给载振一事,早在载振来天津前三个月,她就已经离开假母,成为王竹林的使女,并有字据为证,所谓用一万二千两银子从杨李氏手中购得之说纯属造谣。使者回京如实察告载沣。

  二十多岁的醇亲王很少出王府,对社会上的复杂离奇几乎一无所知,使者回来这么一报,他也就相信了。六十多岁的孙家鼐历尽宦海,对官场中的任何机巧都懂,但奕劻权倾朝野,段芝贵是袁世凯的亲信,何苦去得罪他们!于是亦不深究。结果以“查无此事”了结了这桩艳案,仗义执言的赵启霖反倒以“诬告亲贵重臣名节”的罪名被职回籍。此事在京师引起公愤,一批以气节相尚的士大夫对赵启霖更示敬重。在赵离京的那一天,翰林院学士恽毓鼎为头在城南龙树寺发起了一个隆重的饯别会,到会者近三百人,大家挥泪赠诗为赵启霖送行。其中最有趣的一首诗,出自于两年前因参劾奕劻助而获得三十万巨款的前御史蒋某:“三年一样青青柳,又到江亭送远行。我亦怀归归未得,天涯今见子成名!”他至今仍在为自己劾权贵却未得大名而遗憾,似乎三十万两银子并不足以与今日赵启霖革职回籍的风光相比拟!

  杨翠喜艳案使奕劻父子声名狼藉。保帅只得舍车,奕劻指使儿子上疏自劾,请求辞去农工商部尚书之职。慈禧虽没拿到载振的把柄,但老于世故的她知道此事绝非空穴来风,于是接受了载振的辞呈。这是明显地表示奕励的圣眷已经衰减。协办大学士瞿鸿机乘机与邮传部尚书岑春煊联合起来,决心挖掉奕劻这个导致政局腐败的大根子。

  刚由两广总督任上改任尚书的岑春煊字云阶,广西西林人,其父乃同光之际的名臣岑毓英。岑毓英以平定云南回乱的军功,由县丞而升至云贵总督,死后赠太子太傅。岑春煊因父亲余荫补授光禄寺少卿,又迁太傅寺少卿。那时的岑春煊跅弛不羁,自负门第才望不可一世,黄金结客,车马盈门,花天酒地,胡作非为,与瑞徵、劳子乔号称京师三恶少。岑虽为恶少,却有胆识。甲午中日战争爆发,他慷慨请求出关视察前线,在李鸿章等当政大臣心目中留下很好的印象。自此时开始他痛改前非,关心国事。光绪二十四年他外放广东做布政使,其时正当新政推行之时,与总督同城的巡抚均被裁除,广东巡抚没有了,岑的顶头上司就是谭延闿的父亲粤督谭钟麟。谭钟麟年老昏迈,宠幸劣员,岑联络广东商民与谭对抗,终于使谭革职。以一藩司而劾掉总督,为清代所少见,岑于是有了不畏权势的声名。岑后调任甘肃布政使,上任不到半年,庚子事变起,他不顾巡抚的犹豫,带着二千余人从兰州出发,昼夜疾驰,在昌平赶上慈禧仓皇离京的队伍。慈禧对岑的忠心奖励有加。岑护卫慈禧西行,竭尽忠忱,深得慈禧信赖,从此成为她的心腹,由布政使升巡抚,由巡抚升总督,不久前又调回京任邮传部尚书。岑对奕劻的行为亦十分愤慨,遂乐意与瞿鸿机结为同党。

  岑春煊利用慈禧宠幸的有利条件,几次在老佛爷面前痛斥奕劻贪墨乱政,卖官竟到了内卖侍郎外卖巡抚的地步,说得慈禧也惊讶不已。与此同时,瞿鸿机指使他的门人汪康年在《京报》上连篇累犊地刊登文章,借杨翠喜一案大力攻讦奕劻父子,弄得奕劻坐立不安,指令亲信散布流言蜚语中伤岑、瞿,离间他们与慈禧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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