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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滕原信宇的通达使杨度如释重负。离开滕原家时,他对主人说:“与田中、滕原两家的友谊,将是我日本岁月中永恒的记忆,请转告千惠子,临走之前,我会再来看望她一次。我衷心祝愿她有一个理想的丈夫,一个温馨的家庭,祝她一辈子幸福快乐!”

  当天夜晚杨度乘末班车回到东京,他没有对弟弟说起滕原家里的事情,只告诉他己经定好十八号由横滨启程的船票。

  一连几天,杨度忙着做回国的准备。在《中国新报》上刊登了一则停刊启事,同时又写了二十多封向一些主要朋友告别的信。十七号上午,杨度兄弟再次向房东田中龟太郎夫妇告辞。二老泪水涔涔,杨度的眼圈也红了。他决定到横滨后就去滕原家,与千惠子再见一面,把手书的《湖南少年歌》作为纪念品留赠给她。但是,在东京开往横滨的汽车上,杨度改变了主意。他不忍心看千惠子悲伤过度的面孔,也害怕自己一时情感失控,做出日后想起来会后悔的事情。他要请梁启超帮帮忙,在船离开横滨港后代他去一次滕原家,把《湖南少年歌》转给千惠子。

  梁启超的寓所里早已会集了十多个热心宪政的留日学生,梁夫人也准备了丰盛的酒馔,大家欢聚一堂,为杨氏兄弟送行,希望杨度回国后能为全国立宪活动的开展发挥重大作用。杨度应付着大家的盛情,一颗心却总在挂牵着千惠子。他真恨不得立即奔往滕原家,与千惠子抱头吻别,但理智总是压制着他。有情人近在咫尺不能见面,杨度内心有着不可名状的痛苦。横滨梁寓的日本羁旅生涯的最后一夜,未来的政治活动家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十八日清早吃过早饭,大家簇拥着杨氏兄弟来到码头。三层楼房高的田崎丸稳稳当当地停泊在海岸边,船员们在忙忙碌碌地搬运食品,整理房间,清扫过道,准备迎接两百名前往中国的旅客。码头上行人拥挤,语声喧哗。杨度一面和大家说话,一面四处张望,他明知千惠子不会来,因为她不知道启航的日期。但情感仍驱使着他在人群中搜索,企望奇迹出现。

  他失望了,横滨码头上根本就没有千惠子的踪影!

  杨钧已提着木箱踏上登船的跳板。梁启超紧紧地握着杨度的手,再次叮咛:“皙子,多多保重,记得常常给我来信!”

  杨度也将梁启超的手握紧:“盼望你早日回国!”

  两个在异国为了祖国的明天而奋斗并有许多共识的战友互相对望着,久久难以分手。猛地,杨度想起了一件大事。

  “卓如,我托你办件事。”

  “什么事?”梁启超松了手。

  杨度打开脚边的日式藤箱,将《湖南少年歌》取了出来。

  “麻烦你下午到滕原家去一趟,将它亲手交给千惠子,请她原谅我未向她辞行。”

  “怎么,你没有与千惠子话别?”同样是情种的梁启超睁大着眼睛,出于不可理解而责备,“皙子,你也做得太过分了,你叫我怎么代你解释嘛!”

  杨度苦笑着说:“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只怪我禀赋脆弱,过不得面对面的生死离别的关。”

  梁启超正要从杨度手中接过《湖南少年歌》,却不料一个人来到他们身边,对着杨度弯下身子,说:“杨先生,我家小姐请你过去说两句话。”

  那人抬起头来,杨度看时,又惊又喜。原来此人正是滕原家里早几天负责招呼他的那个仆人。

  “千惠子,是千惠子吗?她在哪里?你快带我去!”

  就像堤岸被捅穿一个决口,久蓄的洪水从决口中冲出来,很快就将整个堤岸冲垮了,杨度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握紧《湖南少年歌》,顾不得身边的梁启超和脚下的藤箱,抓起滕原家仆人的手,一路奔跑叫喊。

  不远处一棵高大繁茂的樱花树下,铺着几块奶白色的榻榻米,榻榻米上跪着一个美丽的少女,那不就是千惠子吗?

  “千惠子!”杨度喊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正是她,正是自己整个心灵千萦百绕团团围定的千惠子!

  她穿着一身淡紫起黄色小花的缎面和服。杨度清楚地记得,三年多前他们初次见面时,千惠子穿的也正是这件衣服,但是今天的千惠子,头上脸上没有任何修饰,两只眼睛肿得很大,昔日光艳照人的神采全然不见了。

  “千惠子!”杨度怀着极度的激动极度的歉意,向樱花树下的少女深深地一鞠躬,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再说什么为好。

  “皙子先生!”千惠子站起来,凄然一笑。“还好,幸而没有开船,我们还能再见一面。”

  “千惠子,请原谅我……”杨度语声硬咽,他只得稍停一下才说下去,“请原谅我没有和你道别,因为我怕你和我都受不了……”

  “皙子先生,请坐吧!”千惠子紧抿着嘴唇,好久好久才吐出一句话来。

  杨度跪坐在千惠子对面,凝神望着心中的恋人。只有几天不见,她憔悴多了;他心如刀割。千惠子也呆呆地望着杨度,文采风流的白马王子消瘦了,失神了;她柔肠寸断。世上男女之间深情至爱的表达方式,竟然无论古今,无论中外,都奇怪地惊人相似。北宋词人柳永的《雨霖铃》里所描写的场面:“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今天,在日本横滨码头边再次出现。杨度和千惠子互相对望着,仿佛海上田崎丸正在催发的现实都忘记了。

  仆人从附近的茶楼提出一壶茶和两只茶盅,给客人和自家的小姐一人斟上一盅。

  喝上一口茶后,杨度的心绪安宁下来。他先开口:“我在日本四年多,结识的日本朋友好几百,惟独你,将终生以最美好的形象留在我的记忆中,令我魂牵梦绕。我正因为爱你最深,念你最切,所以才不告诉你启程的日期,拟在船上将我对你的思念记下来,给你一封长长的信。千惠子,我请求你能理解我。”

  千惠子本是一个性格开朗坚强的姑娘,在经过前几天痛苦而冷静的思考后,她已经完全理解了杨度,见面时万般复杂的心绪现在也平静多了。

  “皙子先生,三年多以前与你箱根赏樱花的那一天,我便偷偷地爱上了你。当我们滕原家族遗失了千年之久的宝刀,神奇般地通过你的手而回来的时候,我更相信,你是上天特为赐给我的;即使以后我知道你在中国有妻子,我也深信我们会结合。但后来我慢慢地感觉到,我的想法会落空,因为你的心总系念着中国,而滕原家族的利益又不允许我随你去中国。那一天,当我看到我为你精心选购的和服,你只试穿一下就脱下时,这种失落感便更强烈了,但我仍愿意有空便去东京,跟你相处一天半天。我以师长之礼尊敬你,而心灵深处爱你之情永远不可减退,我企盼着奇迹出现。当然,我的希望是彻底地破灭了。”

  犹如淬了火的铁更硬似的,经历了感情上巨大痛苦考验的千惠子比往昔显得更坚强了,她叙述着自己心底的秘密是如此的平静,如此的坦白,令杨度异常吃惊。

  “外祖父开导我,说我们的先祖滕原一夫当年去大唐求学,任长安城纸醉金迷美女如云,他老人家毫不动心,关心的只是大唐的律法,思念的只是自己的祖国和亲人。因此,他老人家受到了滕原家族世世代代的敬重。外祖父说,杨君也是滕原一夫式的人。美女,财产,地位,这些世俗人所追求的东西,都不能动摇他回国报效的心愿,这正是杨君的过人之处,可贵之处,你应当为此而高兴而自豪。外祖父的话说得很有道理,我想通了,我要高高兴兴地送你回国。一个小时前接到祖父的信,知你今上午就要离开横滨,我便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上天保佑,终于见到了你!”

  千惠子的这番话,把杨度刚刚安宁下来的心绪又掀得激动起来。他真想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亲她吻她,对她叙说着自己既爱她又爱祖国的万千衷情,甚至希望来世投生日本,做一个大和民族的美少年,与再为女人的千惠子在樱花烂漫的季节举行隆重的婚礼,恩恩爱爱,白头偕老!但杨度的身子并没有移动,嘴上抖抖颤颤的,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千惠子,我真诚地感激你!”

  千惠子拿起身边一个锦缎包的条形包包来,打开锦缎,里面是一个金碧辉煌的鲤鱼形盒子。她双手将盒子递过去,说:“这是外祖父代表滕原家族送给你的一件小礼物。”

  在日本,鲤鱼是吉祥的象征。许多家庭在喜庆的日子,门口都高高挂着鲤鱼形布缝或纸糊的笼子,风吹进来,把笼子鼓得满满的,左右摇摆,活像一条真鲤鱼在空中游戏。送人的礼物,如糕点,玩具等,也喜欢做成鲤鱼形,其间蕴含的是送礼者的祝福。杨度知道滕原先生的心意,双手恭敬地接了过来。

  “请你压一下鱼眼睛,把盒子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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