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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七年前,在那个风云剧变的日子里,他将帝后两方面的力量作了仔细的比较,审时度势,精明地选择了出卖皇帝倒向太后的决策。从此他官运亨通,步步高升,终于有了今日这番局面。但是,太后今年已有七十一岁了,皇帝只有三十五岁,一旦太后死去,眼下囚犯似的皇帝便会成为真正的生杀予夺的天子,当年的血海深仇他能不报吗?说不定太后驾崩之时,也正是自己的归天之日。袁世凯每每想到这里,便不由得心跳气喘,冷汗淋漓。他不能眼看着死日的到来而不采取防备的措施,他要预先防范。

  当然,曹操毒死汉献帝,也是一个可以仿效的先例。不过,他目前还不具备曹操那样的条件,此法不可取。能够采取的最有效的办法,便是在中国实行君主立宪制度,使皇帝不可为所欲为。君宪制的实权掌握在内阁总理大臣的手上,纵使自己那时不能当上内阁总理,不管哪个出任这个职务,袁世凯相信,凭着他的能干,此人都将听命于他。对!非立宪不可,舍此再无保护自己的良法;何况立宪的呼声在国内越来越高,已渐成潮流,自己若顺着这股潮流,便可收事半功倍的效果。前几天,他突然收到了张謇的一封长信,更使他有一种意外的欣喜。

  光绪十一年,袁世凯从朝鲜回国,在天津晋谒了李鸿章,受到李的赏识后,二十六岁的驻汉城淮军营务处会办颇有点得意忘形扬才露己的味道,令谦谦君子型的张謇很看不惯,于是写了一封信指责袁。袁世凯不接受张謇的批评,也不给张回信。自那以后二十年来,两人之间断绝了往来。后来张謇成了大魁天下的状元,大喜日子里恰逢父丧,他便回原籍南通丁父忧,从此不再出仕,在南通办起了以大生纱厂为首的一系列实业,名气越来越大,被江苏士绅们拥为领袖。他主张君主立宪制,相信实力人物的作用,一眼看着自己昔日的学生已成为手握重兵的权臣,为了国家的前途和自己的主义,张謇捐弃前嫌,主动给袁世凯寄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公今揽天下重兵,肩天下重任,宜与国家有生死休戚之谊,顾亦知国家之危,非夫甲午、庚子所得比方乎?不变政体,枝枝节节之补救无益也。日俄之胜负,立宪专制之胜负也。日本伊藤、板垣诸人共成宪法,巍然成尊主庇民之大绩。论公之才,岂在诸人之下乎?望公力主立宪之议,以坚太后、皇上之心,四海绅民皆有望于公也!今世各国行君宪卓有成效者,有日、英、德、荷、比等强国,朝廷宜派员前往观摩学习,此等事应尽速建议实行。”

  袁世凯把玩着张謇的来信,一只手不断地抚摸尾部上翘的德国式胡须,两只异常有神采的眼睛一直停留在那三页薄薄的信笺上,仿佛在凝神欣赏状元公龙飞凤舞的书法。

  幕僚长阮忠枢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弯下腰,恭恭敬敬地对着他的耳朵轻声地说:“宫保大人,您要的折子已拟好,请过目。”

  “好吧,先放在这儿。”

  “是。”阮忠枢答应了一声,蹑手蹑脚地退出了签押房。

  袁世凯一向办事干练,他放下张謇的信笺,拿起奏稿来。

  “奏为立宪乃当务之急,宜速推行,恭折仰祈圣鉴事”。他将打头一句仔细看过之后,便一目数行三下五除二地很快把全篇奏稿浏览完毕。直隶总督衙门的幕僚们都是饱学之士,幕僚长更是文章老手,奏稿的立论冠冕堂皇,文句也敷陈得花团锦簇。就文论文,无疑是一篇好折子,但袁世凯不满意。因为关于推行宪政这个题目已经让孙宝琦、张之洞他们捷足先登了,文章做得再好也无多大的新意。袁世凯向来不喜欢跟在别人后面亦步亦趋,他看重的是另起炉灶,标新立异。二十年来的宦海生涯,步步高升,其诀窍主要即在此。他拿起笔来,在一旁重重地批下四个字:老生常谈,便把它推向一边,继续拿起张謇的信研究起来。

  从心里来说,袁世凯很看重这位南通名士。二十多年前,刚过弱冠的他投在吴长庆帐下时,奉命来指导他读书作文的张謇也还不到三十岁。然而就是这个年轻人,上下古今、天文地理、经济军事、民情习俗无所不通无所不晓,令袁家寨里走出来的兵家子弟,瞠目结舌,羞愧自惭。使他感激而钦佩的是,张謇却不讥笑他学问浅薄,反而看出他有治事之才。奉命出兵朝鲜的前夕,竭力推荐他襄办大军出发前的准备事宜,使得他的才能得以充分表现。吴长庆因此正式委派他办理前敌营务处事,成为他一生事业的发轫。尤其是张謇中状元后,不留在翰林院做书呆子而致力于有利国计民生的实业,更使袁世凯对昔日的老师另眼相看。袁世凯的书读得不多,他也瞧不起那些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的文人,他注重的是实事。

  “像张謇这样的状元,才配称得上真才实学!”他在心里称赞着,又一次捧起这封难得的书信。慢慢地,他的眼光停在一句话上:“今世各国行君宪卓有成效者,有日、英、德、荷、比等强国,朝廷宜派员前往观摩学习,此等事应尽速建议实行。”

  “对,将他的这个主意拿过来!”袁世凯立刻得到了灵感。

  他将刚才那份奏稿拿过来,把打头的那一句划掉,另写了一行字:“奏为请派亲贵大员考查东西各国宪政,仰祈圣鉴事。”然后叫侍从将原稿退回幕僚处,吩咐他们按此要求重拟一道折子。

  几天后,这道折子经过内奏事处递到了养心殿东暖阁。慈禧太后斜倚在铺着黄缎龙垫的炕床上,微闭着眼睛听禀事太监朗读。光绪皇帝亲政前,凡重要折子她都自己过目。戊戌年再次听政时已六十四岁,虽然仍想逞强自己读折,但到底年老眼花,精力不济,无奈何只得由太监来读。她一边听,一边思考如何处置。近两年来,她自觉精力更差了,有时听着听着,居然在宽大的炕床上睡着了。当轻微的鼾声传出时,太监便忙停住嘴。不料嘴刚一停,炕床上的鼾声也便停了,随之而来的便是严厉的责问:“怎么啦,念下去呀!”

  禀事太监吓得两腿打颤,忙不迭地将中断了的朗诵继续下去,心里不免嘀咕:前面念的,你听进去了吗?这样地听折处理政事,国家不乱才怪哩!

  今天,炕床上一直没有发出鼾声,禀事太监知道老佛爷在认真听着。他不敢怠慢,一字一句念得十分清晰:

  自古以来,我中国便有采四夷之长、纳诸藩之贡之传统。今泰西各国法规齐备,技艺精良,实有可供我借鉴之处。东洋日本与我同

  文同种,行君宪而跻身强国之列,尤堪效法。臣恭请派遣亲贵大臣出洋考查,实地观摩,汇集各国之优长,以备太后、皇上采择。

  慈禧的确没有打磕睡,她今天的精神比较好,袁世凯奏的事情也投合她的脾胃。作为一个亲手造成同治中兴的女政治家,慈禧的头脑是清醒的。国势颓唐,弊病丛生,祖宗传下来的许多成法不能适应剧变的局面,她心里的明白程度并不亚于她的侄儿兼外甥,那个胸有大志却无办事能力的光绪皇帝。所以,戊戌年变法之初,她并不加以制止,只是后来她天天听到满蒙亲贵的哭诉,说皇帝偏袒汉人,一脚踢开了他们,恳求她出面保护,她心里对皇帝的作为有了反感。她警惕起来了,暗中做了布置。待到一个小小的主事同日参掉了礼部六个堂官的消息传到她的耳中时,她震惊而愤怒了。快三十岁的人了,坐了二十多年的天下,尚且如此不成熟,简直把国事当成了儿戏!祖宗的江山交给这样轻举妄动的子孙,国家的前途寄托在这样一批浮躁狂妄的年轻人身上,能放得下心吗?当礼部尚书怀塔布年迈的福晋涕泪交加地哭倒在她的脚下时,她洒下怜悯的泪水。直到那一天深夜,她突然得到一个消息——维新党人要包围园子将其软禁时,她终于狂怒了,心中燃烧的是复仇的火焰。她连夜赶回紫禁城,毅然决然地将自己一手培育大的皇帝关进了瀛台,将谭嗣同等六人斩杀于菜市口刑场,将大清王朝至高无上的权力再次收回到自己的手里。随之而来的是八国联军入侵,北京陷落,她带着皇帝仓皇西逃。清廷立国二百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由她的失误而造成,刚强一世的慈禧太后为此而羞愧得无地自容。第二年,就在回銮的路上,她下诏变法自强,多少带有一点追悔的味道。回到北京后的这几年,她鼓励臣工们谈新政废科举奖新学办实业;被她废弃的百日维新,在中国实际上是重新推行了。

  尽管如此,慈禧对光绪的怨恨并未化除,万民之主的天子依然是个囚犯,有时放出来,也只是做个摆设而已。近两年来随着身体的日渐衰弱,她更多地考虑到自己百年之后的事。这个好强寡情的老太婆,决不能容忍皇帝在她死后对她生前的作为进行清算。她是想废除皇帝的,但形势逼迫她不能废。既不能废,则只有限制他的权力,最好的限制办法便是采纳眼下许多人所醉心的君主立宪制,利用宪法和内阁来牵制他。再说,革命党在海内外的影响日益扩张,不少人是因为对朝廷的失望转而同情革命党的,倘若朝廷效法日本和泰西各国,把宪政办成功了,赢得了人心,也就摧毁了革命党存在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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