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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杨度说:“太贵了吧,一把这点大的壶就值一两五钱银子?”

  杨度对紫砂壶没有研究,他不识货,只是凭直觉觉得贵了,一两五钱银子可以买一石白米了。

  “老爷,不贵,不贵!这不是一般的壶,这是真正的宜兴紫砂壶。我从宜兴运到这里,光运费每只就得耗费五钱。”汉子忙解释,又嬉皮笑脸地对杨度说,“老爷,我辛辛苦苦从江南赶京师庙会,总要赚几个钱养家糊口吧!”

  夏寿田摸着壶,浅浅地笑道:“你说你有时大彬的真品,拿出来给我看看。”

  时大彬是明朝后期一位著名的紫砂壶巧匠。他的壶制得特别精美,但传世不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几乎绝迹,近几十年来他造的壶时有出现,被紫砂壶爱好者视为宝贝。

  汉子忙不迭地说:“行,您老爷要看,我拿出来!”

  说罢转过脸去,从小凳子边的皮袋子里摸出一把壶来,又笑着说:“不瞒您老爷说,我这时大彬的真品是花大价钱从他后人手里买来的,等闲人来问,我是不会拿出来的。今天遇到您老爷,知道您老爷是位肯出大价的识货人,不瞒您老爷说,这是真正的时大彬的壶哩!”

  汉子翻过壶底,壶底上果然出现“大彬”两个字,旁边还有一颗篆体阳文印章。

  杨度靠拢夏寿田,只见他手里捧着的是一把圆形提梁中壶,颜色黑黑的,造型优雅。夏寿田将壶放在鼻子边嗅了两嗅,又把壶盖揭开看了看。杨度从他手里拿过来,掂了掂,觉得这把壶沉甸甸的,比毛毯上那些壶重多了,心想:这怕真的是一把明代旧壶!

  夏寿田不加评判,问汉子:“就这一把,还有吗?”

  “还有一把。”汉子说着,又从皮口袋里摸出一把来。夏寿田见这把壶是一把四方壶,提手在一旁,壶嘴很长,造型简单,样子显得古朴。他端在手里,也上下左右地仔细看了一遍,又问:“还有吗?”

  那汉子不直接回答,凝神看了他好半天,才神秘地反问:“您老爷是真买还是假买?”

  夏寿田问:“真买又如何,假买又如何?”

  “若是真买,我这里还有一把,拿出来给您老爷看,若是假买,就不消看了。”

  “你拿出来吧,我真买。”夏寿田以坚定的口吻答复了那汉子的提问。他本是贵公子出身,从小花大钱花惯了的,只要真看中了,即使很贵,他也不在乎。

  汉子将一只手轻轻地伸进皮袋子里,慢慢吞吞地从袋子里摸索着,壶嘴刚一露面,那一只手便立刻接住,然后双手端出一把壶来,那份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如同接生婆捧出一个二十年不孕的产妇生下的头胎男婴似的。夏寿田和杨度一见,立时被这把壶的精巧造型所吸引:壶身是一个匍匐在地的蟾蜍,微张的嘴巴变成了壶嘴,嘴巴上方左右各有一粒绿豆大的黑珠子,那显然是蟾蜍的眼睛,壶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凸粒,背上有一只昂首展翅的蝗虫,那是壶盖。托在手里的茶壶,竟是一尊形神兼备的蟾蝗雕塑。

  “好壶!”杨度禁不住脱口称赞,造型如此别致的紫砂壶,他生平第一次见到。

  “是不错。”夏寿田也笑着赞扬。他轻轻地提起蝗虫盖,朝壶肚子里望了望,又翻转过来看了看壶底,只见上面也刻着“大彬”二字,也有一枚篆文印章。

  “这也是时大彬造的?”夏寿田问。

  “您老爷,这还要问吗?我这是亲手从时大彬十二代孙的家里买过来的。时家的后人说,这是大彬晚年的得意之作,也是他一生所制作的最好的壶。”汉子指着壶说,“这造型摆在这里,不消我说了。至于这泥色,您老爷一时或许看不出,这是泥工洗手时冲下来的粘手泥,三年五年才能积下一把壶的泥料,这是顶顶上尖的好泥料。”

  见夏寿田连连点头,汉子知道遇到了知音,遂愈加起劲了:“我看出这的确是把人间少见的好壶,咬了牙关,用重金买了下来。在无锡、江宁我都不拿出来,虽有识货的,但没有出大钱的呀!这次特地带到京师来,我想这把壶只有天子脚下的人才买得起。”

  那汉子说得唾沫四溅。杨度见他说得神乎,笑着问:“你这把壶到底要卖多少钱?”

  那汉子伸出三个指头:“三百两,一个子不少!”

  杨度睁大眼睛,望着夏寿田,不知他舍不舍得花这笔大钱。夏寿田将茶壶在手里转了几下,突然盯着汉子看了片刻,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这真是时大彬制的壶?”

  那汉子似乎早有准备,并不在意,从容答道:“不是真的,难道还是假的不成?”

  夏寿田说:“你这把壶拿去哄哄公子王孙或许可以,不过我要告诉你,那些公子王孙又并不在庙会买宜兴的壶,自有江苏的巡抚、苏州的知府、宜兴的县令巴结,把道道地地的宜兴壶送上府门。你这把冒牌的时大彬壶要想卖三百两银子,真正是痴心妄想!”

  “你这个人呀!”卖壶的汉子改了称呼,“你凭什么说我的壶是假的?”

  “好,我说出来让你口服心服。”

  夏寿田把壶底翻过来,对汉子说:“时大彬制的紫砂壶,落款有个规矩,要么刻两个行书‘大彬’,要么刻一个篆文印章,从来无既有字又有章的。造假的以为既有名字又有印章,双重作保,其实恰恰就在这里露了马脚。”

  那汉子脸上阴阴的,心里暗暗吃惊:今天真的遇了个行家?他望了望四周,见幸好没有人在旁听,便说:“你难道就看遍了所有传世的时大彬壶,能下这个断论?”

  夏寿田冷笑道:“是不是真的,我还有个验证方法。”

  他拿着壶走到一个卖汤面的小贩摊边,叫小伙计从锅子里舀了半勺沸水倒进壶中,然后回到汉子面前说:“你闻闻,这壶有什么气味没有?”

  那汉子闻了闻,摇摇头。

  夏寿田又叫杨度闻。杨度闻了闻说:“什么气味都没有。”

  夏寿田说:“时大彬没有儿女,哪来的十二代孙子?况且近几十年流传于世的大彬壶,都是出土于万历年间达官贵人棺木中的殉葬品。这些壶在棺木里躺了二三百年,沾上了棺木气,一灌上滚开水,这股气味就更大了。仿造的大彬壶尽管外形可以做得惟妙惟肖,但这股棺木气是无论如何仿造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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