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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王闿运六十丧偶后,仍需要女人的温情和照顾,但续弦又会给他和他的家庭带来新的烦恼:花甲老人的续弦自然不可能是黄花闺女,过门来的人曾经有过自己钟情的男人,还一定有留在前夫家的儿女,她如何能一心一意地服侍老头子,服务于王氏这个大家庭?自己的成群儿孙,又会不会接受新来的内当家,给不给她以相应的礼仪和尊敬?王闿运亲眼看过多少这种家庭内部的矛盾争吵,最后大半皆以分崩离析的结局而告终。且不说世风日下的今天是这样,就是风气淳厚的古代也不能例外,所以颜之推的家训里专门列《后娶篇》,历数前代贤父孝子,因后妻参入而失和;又多父死之后,辞讼盈公堂,谤辱彰道路,子诬母为妾,弟黜兄为佣,播扬先人之辞迹,暴露祖考之长短,造成家门大不幸的悲剧。王闿运每读《颜氏家训》至此,莫不感慨唏嘘,遂坚决不予再娶。周妈心思细致,服侍周到,很得王闿运的宠信,简直不能离之须臾。前年,周妈的丈夫死了。周妈几次流露出要王闿运将她明媒正娶,但老头子丝毫不动心,她后来也便绝了这个念头。既不是后娘,周妈再厉害,也拿不起款式,不可能在他王家制造事端。他既得了女人的照顾,又免去了家庭的纠纷,可谓一举两得。这其实正是王闿运纵横之学在家政方面的运用。可怜一个欲以此学斡乾旋坤安邦定国的当世奇才,不能施展于庙堂之上,只能用之于房帷之中。老头子在自鸣得意之时,常常免不了心中的悲哀。王门子弟从小受诗书熏陶,个个都清高得很,那个出身农家不识之无的女佣,在他们的眼里实在地位卑贱。这几个月又添一个才气横溢、禀赋冷傲的新媳妇,她连招呼都懒得跟周妈打一声,使得王闿运心里颇为周妈抱不平。她虽是佣人,但到底是陪他睡觉的屋里人,多少总得给点脸面吧!现在杨度从东洋回来,居然万里迢迢给周妈送来一份厚礼,使王闿运大为感动。他觉得杨度此举一来为他补了所欠周妈的情,再则也为子弟们,尤其是为叔姬树立了一个榜样。王闿运决定给杨度此举以回报。

  王闿运把儿子、媳妇和杨钧都叫到书房里,带着笑意对他们说:“晳子这次漂洋过海,真是学到了不少学问,他回国来能给周妈送一份重礼,我看这就是出息了。重子,你回去一趟,叫你哥哥来,就看在他对周妈关心这一点上,我宽恕了他!”

  杨钧一听,大喜过望,忙说:“我这就回家去告诉他。”

  代懿也欢喜,杨庄脸露喜色,心里却冷笑道:“好个老不正经的公公!”

  杨度来到湘绮楼,毕恭毕敬地向先生赔了不是。王闿运是个胸无城府的人,又对他抱着很大的期望,便绝口不再提过去的事,师生相见,一如往日的融洽。杨度又说起愿去京师参加明年的特科,王闿运更是高兴,一口答应要湘抚俞廉三保荐。

  过了几天,王闿运接到张之洞寄自武昌督署的信。信上说,多年来浮沉宦海,应酬簿书,办事既多掣肘,学问又早已生疏,甚是无味,而老朋友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名山事业,杏坛伟绩,令人称羡;得知老友已辞去东洲书院的教席,欲聘为两湖书院的山长,不知肯屈驾北上否?最后又提到,高足杨度在日本留学时表现甚为出色,据说近日已回国,能否同来一见?

  王闿运已经很久没有接到张之洞的信了,看到这个声名已非常烜赫的老朋友的亲笔信,他当然很觉高兴,但他不能应邀去两湖书院,因为他不想再离开湘绮楼外出谋生了。令他奇怪的是,这个日理万机的湖广总督,怎么会知道他有个弟子叫杨度,又知道杨度去了日本,而且竟然还知道近日已回国。难道杨度在日本有什么惊人的举动?王闿运想到杨度考经济特科,正要督抚举荐,与其找湖南巡抚,不如找张之洞。倘若得到张的保举,岂不分量更重!于是他给张之洞修书一封,要杨度亲自送到武昌去,借此见见面。杨度自然乐意。不过,杨度也很纳闷:赫赫有名的总督大人,怎么会知道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对于张之洞其人,杨度断断续续地从先生和其他官绅士人那里听到过一些谈论,有些印象,但究其实,他对这个非同寻常的人物所知甚少。

  张之洞的堂兄张之万为道光丁未年的状元,他本人十六岁便高中顺天乡试解元,一时间以神童名震全国,本可次年连捷中进士入翰苑,为科举史话再添一个少年高第的例子,却不料喜极转悲,父亲陡然去世,他不得不在家守制,眼睁睁地坐失一次机会。到了以后几科,张之万连续充任会试考官,按规定张之洞须回避。同治元年,张之洞入京会试,却不料意外告罢。次年再次会试,便巍然高中一甲第三名,成为举世瞩目的探花郎,再次轰动全国。那时,他才二十六岁。从此,“张之洞”三个字,便成为神童才子的代名词。

  张之洞进翰林院后,对国事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于官场上的腐败之风尤为痛恨。他敢于触犯权贵,一再上疏弹劾朝廷重臣和地方要员,很快便赢得舆论的称誉,成为清议派的领袖。但张之洞并不一味蛮干,他于宦术甚有研究:触犯权贵,以不冒犯太后、皇上为原则;弹劾大员,则以证据充足为基础。当时官场上流传一个“附子不入药”的故事,最能见张氏的为官之术。

  光绪六年十一月的一天,慈禧打发两个太监挑八盒食物赏赐妹妹醇王福晋,由一个宦官领着,大摇大摆地走到午门。守门护军按宫中规矩,要宦官打开盒盖检查。宦官仗着是慈禧身边的人,所送的又是慈禧的赏物,十分傲慢,不愿打开,护军因职守在身,亦坚持按规矩办事。双方争执不下,居然殴打起来。宦官气得把食物倒在地上,然后跑到慈禧跟前,一状告起,说护军不让他们出门,还踢翻了赏物。慈禧一听怒火冲天,立即下旨,革去护军统领的职务,将参加斗殴的护军速交刑部关押,并要刑部处以杀头示众。

  这个谕旨刚一下达,便引起了宫中极大的不安。大家议论纷纷:护军按章办事没有错,宦官仗势违禁才真正地应受处罚,现在是非颠倒,举措乖置,照这样下去,宫禁岂不混乱,谁来忠于职守?翰苑侍读学士陈宝琛闻之气愤,拟上疏慈禧,希望她收回成命。张之洞对陈宝琛说,疏可上,措辞不宜太激,只能说此风不可长,门禁不可弛。陈宝琛认为张言之有理,把原拟的正折改为附片。张之洞见上面有这样的句子:“此案本缘稽查拦打太监而起,臣恐播之四方,传之万世,不知此事始末,益滋疑义。”又说,“臣幸遇圣明,若竟旷职辜恩,取容缄默,坐听天下后世执此细故,以疑圣德,不独无以对我皇太后、皇上,问心亦无以自安。此事皇上遵懿旨不妨加重,两宫遵祖训必宜从轻。”张之洞看后,似觉重了,回家后越想越不妥,深夜打发家人急驰陈府送信。陈宝琛看那信上只写了八个字:“附子一片,请勿入药。”

  这是一句诙谐话。附子,系中药中的一味。此话表面看来是说去掉药单上的附子一味,实则要陈勿上附片。陈将此事与当时同为清议派首领的张佩纶商量。张佩纶看了附片后说:“这样好的奏章不上,真正可惜。”于是陈将此片递上。张之洞听说后叹息:“我之谏,陈弢庵不采纳,又如何能指望太后采纳陈弢庵之谏呢?可见从谏如流不是一件容易事。”

  张之洞鉴于陈片言辞之激,自己再拟一道疏,用极其委婉动听的语气陈说前代阉宦之祸,颂扬国朝宫禁之严,夸奖两宫太后治内宫有方,并望严防阉宦中的小人惹是生非,有损圣德,而绝口不提护军有理、予以宽恕之类的话。结果陈之附片留中淹没,而张之奏疏受到慈禧的赞赏,护军统领和参加斗殴的几个护军也都被赦免,一场宫中闹剧就这样较为合理地收了场。

  慈禧于此看出张之洞的忠心和才干。过两年,张便以内阁学士的身份外放山西巡抚。晋抚任上三年,张被朝野誉为贤能。法国侵略军从越南入侵广西时,慈禧升张为两广总督,处理对法战事。张之洞一到广西,便礼聘在家养老的名将冯子材为提督,带兵出击。冯子材感激张之洞以清望高位而看得起他,遂为之驱驰。取得谅山大捷,为软弱无能的清廷赢得了极为罕见的对外胜仗。自然,这个功劳被记到身为制军的张之洞头上。张之洞因此而赢得了举国上下的称颂,一跃而为疆吏之首。光绪十五年修建芦汉铁路,张之洞以能当重任的名声奉调为湖广总督,监理芦汉铁路湖北段的修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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