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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此时此刻,正当不远处人们簇拥着夏寿田欢声笑语的时候,这位有可能是沦落下层的苏州少女的两句平平淡淡的话,犹如一块石子,在自命不凡而两挫会试的三湘才子的心中激起千百层涟漪。他的心被震动了,世上居然有这样慧眼独具却又超凡脱俗的姑娘!他后悔与她相见太晚,想起骡车已经定好,心中十分惆怅。见静竹已站起,他只得把绢扇递过去。静竹接过扇子,对杨度嫣然一笑,轻柔地说了一句“谢谢你了,杨先生”,然后转身离开。轻风吹动她薄薄的藕绿衣裙,宛然一位仙姑欲离开人世,杨度痴痴地看着。走了几步,静竹又回过头来,对着仍呆望的杨度粲然一笑。杨度如梦初醒,大声说:“静竹姑娘,我们后会有期!”

  杨度望着衣带飘动款款而去的静竹,心里蓦地涌出一种落寞感。这是一个可爱的女子,他虽然只和她短暂地相处一时半刻,但她的笑容、举止、言谈,已伴随着一种无形的魅力深深地留在他的脑中,令他回味,令他迷恋。杨度多么不愿她离去,多么希望时空永远凝固在刚才那一段温馨的时刻上!突然,静竹停止了脚步,转身向他走来,杨度惊喜地快步迎上去。

  “杨先生,五天后我会在西郊潭柘寺,你愿意去那里和我再见一面吗?”

  “愿意,我愿意!”真正是神灵成全自己的心愿,杨度不假思索地一口答应。

  “好,那就这样说定了,五天后我们潭柘寺再会。”静竹又嫣然一笑,露出两排贝壳似的雪白细牙。一刹那间,杨度觉得天地人间一切美妙都集中在眼前,集中在这个寓居京师的江南女子身上。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杨度喃喃地背着古人的诗句,两眼怔怔地望着越走越远的静竹,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中。这时他才记起,自己原来已定了明日启程的骡车。“明天哪怕是八台大轿来抬我,我也不出京师了!”杨度心里拿定了主意。

  晚上,他向夏寿田撒了一个谎,说感了风寒,得在会馆将息几天再走,让骡车主等一等。夏寿田当然不会催他走。

  潭柘寺在城外西郊宝珠峰下,离城里有八十里路。三年前,杨度曾和友人去过一次,那是一处旅游胜地。为了不误期,头天下午,杨度便去西直门外雇了一驾马车。太阳快要落山时,他来到了宝珠峰下。

  潭柘寺的客人向来较多,尤其夏秋两季是京师的好季节,游人香客往来寺院的络绎不绝,寺门外的几家客栈都住满了人。杨度巴不得早点见到静竹,便到客栈里去四处打听寻找,却一直没有见到她。他心里想:她不住客栈,又住哪里呢?这时还不到,难道硬要等天黑才进店?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来?杨度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起了床,随便吃了早点就向寺院走去。真个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通往寺院的路上已有不少的人了,或背手漫步,或斜挎香袋,或一人独行,或三五结伴,原本是清静寂寞的山寺却变得热热闹闹的了。

  也不知是哪位具有非凡眼力的高僧选择的寺址,潭柘寺真正是建在一块绝妙好地之上。寺院的左右后三方,有九座山峰环绕其侧;寺前一峰笔立,宛如一座巨大的屏风,人们赞之为“前有照,后有靠,左右山环抱”。京师大小百多处庵寺,再没一处的地势能赶得上它了。主峰宝珠峰上有一个深潭,称为龙潭,山上多有柘树,于是此山又名潭柘山。寺院建于东晋太康年间,原名嘉福寺,武则天时期改名为龙泉寺,金代皇统年间重修后改名为大万寿寺,清代康熙乾隆两朝又作了大规模的修建,改名岫云寺,因为山名潭柘,人们习惯于依山名叫它潭柘寺。潭柘寺立寺于晋代,比北京立都要早八百余年,故史家都说先有潭柘后有幽州。

  这是一座气势非常宏伟的梵宇。山门外有一座高大的木牌坊,牌坊三间四楹三楼,顶部覆盖着黄色琉璃瓦,檐下装饰有斗拱结构,全部彩绘。前额上有四个金字:“翠嶂丹泉”,后额也有四个金字:“香林净土”,均为康熙御笔。牌坊前有两座石狮。石狮旁长着两株形状奇特的石松,两株松树挟肩握手,犹如一对挚友,枝枝叶叶相互交通,组成一顶绿色的天棚。牌坊后是一条涧水,上面有一座单孔石拱桥,迎面是一道绵延十来里的围墙。墙约一人高,刷着赤红颜料,上面覆盖着蓝色的琉璃瓦。未见殿堂,单是这道围墙,就给人以气魄恢宏之感。高大的山门为砖石结构歇山顶,均以汉白玉石砌成,正中嵌着康熙御笔“敕建岫云禅寺”。山门两边,有八个巨大的白粉书写楷体字,左边是“佛国生辉”,右边为“法轮常转”。走进山门,潭柘寺便出现在视野之中。

  它的主要建筑天王殿、大雄宝殿、毘卢殿依山势建在南北中心轴上,左右两边则分别为方丈室、祖师殿、观音殿、楞严坛、戒坛、僧舍等大大小小二三十座殿堂。寺院内外古木参天,流水淙淙,僧塔如林,修竹成阴。杨度虽是重游,面对着这一处庄严清幽的京郊第一道场,仍然有浓厚的兴趣。他一边欣赏,一边留意进进出出的游人香客,努力寻找静竹的倩影。

  太阳已升起很高了,人越来越多,杨度却没有在人流中发现静竹。她真的没有来吗?他的脑子里数十次地浮起这个疑问。每当疑问冒出,他又自己迅速地否定了:这样可爱的女儿家,怎么会失信呢?何况是她主动约我的呀!杨度不怨不悔,满怀激情地边走边寻索,嘴里不停地念叨:她一定会来的,我一定可以找得到她!

  杨度顺着南北中轴线,不知不觉地走到这个偌大建筑群的北端终点毘卢殿。毘卢殿东侧有一座碧瓦朱栏、雅致小巧的精舍,一圈围墙将它包围着。这座房子原先是专为康熙修建的,建好后康熙来住过几次,以后乾隆驾幸潭柘寺时也住在这里。乾隆之后,嘉庆、道光、咸丰三代帝王再没来过,房子便一直锁着,无人居住。同治五年西藏的达赖喇嘛参谒潭柘寺,在这里住了两天。自那以后这座精舍便从皇帝行宫的地位上降了下来,变成了贵宾休息之地。先是王爷、贝勒、贝子及其眷属可以住进,后来住持为广结善缘,京师中的一二品大员也在这里住。再到后来,外地来的巨商富贾,只要为寺院捐上一二千两银子,也特许在这里住几天。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和尚们从来不出山门,也不知时局的演变,只是从这座精舍房客的变化上已觉察到世风不古了,他们常常摇头叹息。年轻的僧人却讥笑他们不通时务,拿这座现成的房子去赚来银子有何不可?莫说和尚,连佛祖也食人间烟火哩!没有银子,佛祖的金装如何能更新?座前的油灯如何能长明?

  精舍围墙后面有一块亩把地大小的竹林,林内修竹丛生,枝叶葱绿,青翠欲滴。从山顶龙潭里流下的清水形成一条小溪,穿过竹林。溪水丁冬,给幽静的竹林增加了几分生气。杨度看着轻轻摇曳的翠竹、欢快清澈的溪水,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倘若能在此处住上几年,也真不虚度一生了!

  正流连之际,从竹林中忽然传出一阵清脆舒缓的琵琶声来。林中有人!杨度正欲循声进去,转念一想又停住了,这么好听的琴声,若是冒昧进去,岂不打断了?那太可惜,不如在外面偷听为好!他倚在一根大楠竹边倾耳听着。

  杨度对于音乐很有兴趣,自己也能操琴度曲。略听一会,他已断定这是一首古曲,再一听,他会心笑了,这不就是《霓裳羽衣曲》吗?这绮艳柔曼得近于颓靡的乐曲,让年轻举子立时想起千年前大唐宫廷内那壮观奢华的大型歌舞会,想起歌舞会中的灵魂 ——那位领舞的贵妃娘娘,想起白居易那首世代传诵的《长恨歌》。琵琶声轻轻的慢慢的,正是“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忽而又变得急促起来,原来已到了“渔阳鼙鼓动地来,千乘万骑西南行”的时候。渐渐地,杨度的脑子里浮出排空驭气的道士、海外虚无缥缈的仙山、梦魂初惊的太真仙子、七七长生殿里的帝妃私语……

  杨度陶醉在乐与诗的美轮美奂的境界中,忽然他想起,在这样幽雅的竹林里,弹这样优美的琵琶古曲,非窈窕婵娟,即绝代佳人,此人莫不就是我今日众里寻她千百度的静竹?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弦断了,琵琶声戛然而止,只听见竹林里传出一句娇媚的女音:“偷听我弹琵琶的杨先生,请进林子里来吧!”

  果真是静竹!杨度惊喜万分,急匆匆分开竹枝闯了进去。竹林中有一块不大的草坪,坪中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石桌,旁边有四个石凳。静竹正站在石桌边,右手拿着那把杨度题词的豆绿绢扇。

  “静竹姑娘,你原来躲在这里,我到处寻你半天了。”杨度望着他苦寻苦等的姑娘,只见今日的静竹比五天前更显得娇艳俏丽:她梳着时髦的高髻凤尾发型,头上横插一把翡翠悬链嵌珠簪子,沿发际绕一根珍珠银丝带,带子正中浅浅地坠一块心形墨绿宝石,身穿嫩绿宽松上衣,下系一条鹅黄大摆百褶乌丝绣边裙,薄匀粉面,深描黛山,白净如凝脂的耳垂上挂两串波光闪闪流水环。

  “杨先生……”

  “不,你叫我晳子吧!”杨度有点忘情地打断静竹的话,“大家都是这样叫我的。”

  “好。”静竹笑吟吟地说,“我也在这里等你半天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在听你弹琵琶的?”杨度快活地问。

  “古人说,弦断有知音。我猜想一定是你。”姑娘回答,脸上飞起一阵淡淡的红晕。

  “听了你这话,我高兴极了。不过我倒要讲你一句。”望着仿佛与四周化为一体的美丽姑娘,杨度爱抚地说,“此处是清静无为的佛门寺院,你怎么可以在这里弹琵琶?倘若让和尚们听到,一定会谴责你的。”

  “不要紧,我是得到住持大法师特许的。”静竹依然笑吟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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