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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我知道你们是来散心的。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那里的风景比这里好。”也许是回报多收的一百文钱,猎人一下子变得主动热情起来。

  杨度、夏寿田在猎人的带领下走了一里多路,忽见眼前现出一排高耸笔挺的白杨树来,树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晶莹透亮的溪水悄悄地流进芦苇丛中的洼地,溪上横跨着一座小平板石桥,石桥旁边有几个做工粗糙的石凳。这里视野开阔,富有诗意,与刚才的洼地相比,又别有一种趣味。走了个把时辰,两人也累了,就在石凳上坐下休息,也招呼猎人一起坐坐。猎人坐下,那只瘦狗蜷缩在主人的脚边,不停地摇尾巴。

  “大哥,家里几口人,日子还过得下去吗?”夏寿田问。

  “家里七口人吃饭。”猎人叹了一口气,“什么过日子,到世上来变人,真是活受罪。”

  猎人的脸又回复到先前的阴沉了。一句话堵得夏寿田不好再问下去,看看他那一身穿戴,也可知日子过得是挺艰难的。杨度忽然想起了安慰的法子,大声说:“大哥,不要担忧,过年把两年就会好起来的。”

  “怎么会好起来呢?”猎人皱着眉头问,这话显然没有给他带来兴奋。

  “皇上已下了诏书,要变法了,你听说了吗?”

  “皇上要变法?”猎人大为吃惊,“变什么法,怎么个变法?”

  此地离紫禁城不过二三十里地,真正是天子脚下的子民,居然对闹得天翻地覆的维新变法懵然不知,热衷于此事的杨度不免气沮,喉咙哽了一下后还是作了解释:“皇上要变法,就是把过去的旧法子去掉,立新法子。新法子立起来后国家就富强,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

  “立新法子?”猎人似乎明白过来,“请问先生,新法子里有没有说把田分给我们庄稼人?”

  分田!这不是当年太平天国的主张吗?他想到哪里去了!杨度摇了摇头。

  “不分田给我们,是不是今后可以少给官府交粮谷呢?”猎人又问。

  轻赋!这几年赔款赔得朝廷一贫如洗,皇上恨不得给各省加赋增税,主张变法的书生们谁也不敢说轻赋的话。杨度只得无奈地又摇了摇头。

  猎人彻底失望了,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站起身说:“既不分田,又不少收粮谷,庄稼人的日子从哪里好过起?这变法有屁用!两位先生自个儿在这里观风景吧,我要打猎谋生去了。”

  说完喊了声“来富”,那瘦狗立刻站起,使劲地颤几下,便跟着主人走了。

  夏寿田望着杨度呆呆的傻样子,说:“一个种田打猎的人懂得什么!你跟他大谈维新变法,不是自找没趣吗?走,我们到亭子里去,把这只鸭子炒了,痛痛快快地喝几杯去。”

  二人走出洼地,来到江亭,拣了一个临窗的桌面,把买来的野鸭子交给酒保,要他来个一鸭三吃:肉蒸,内脏炒,骨头熬汤。然后要了一壶仿唐名酒万里春,点了四个菜,两人便对酌起来。

  夏寿田的兴致很高,谈诗文,谈翰苑掌故,谈这几年的东洲同窗生涯,颇有点春风得意的味道。杨度本来就有心事,再加上被猎人这么一冲,更是兴味索然了。他信口应酬着夏寿田的高谈阔论,脑子里猎人那句“这变法有屁用”的话总不时浮起,又想起朝廷中的明争暗斗,变法前景黯淡,又想起袁世凯虽信誓旦旦支持变法,但他的顶头上司荣禄是太后的死党,且荣禄还掌握着聂士成的武卫军、董福祥的甘军,这两支人马合起来,要远远超过新建陆军。后党如果真的动起手来,帝党岂能抵挡得了?维新变法啊,看起来是凶多吉少!几杯酒吞下后,杨度心中千头万绪如乱麻,满腹忧国忧民之愁都随着酒兴而涌起,看着几个游人正在新刷的白粉墙上题诗,他从账房柜台上抓起一支大毛笔,快步走到墙边,略加思索,便在上面飞快地写起来:

  百字令·江亭抒怀

  登临眺远,见幽燕大地,风高云扫。西山王气但黯然,极目斜阳衰草。果儿未熟,花瓣落尽,雏燕愁已老。一番浓兴,且付野山荒岛。却思尧舜基业,汉唐江山,何时已杳杳?空有诸葛济世才,困隐茅庐谁晓!不如归去,随牧童樵子,摘捡梨枣。书生意气,徒招万千烦恼。

  在杨度挥毫题壁的时候,夏寿田一直注目细看,当读到“西山王气但黯然,极目斜阳衰草”的时候,心里不觉叫道:“晳子,你太悲观了!”新科榜眼毕竟处于人生最得意的时刻,他对皇家的恩德感激莫名。尽管他也和许许多多的士人一样蒙受了国耻,对国事日非也痛心疾首,但他认为皇太后皇上执掌的朝政大计还是英明的,少有外侮,足以警惕在位,不宜遽作此亡国之音而失哀乐之正。他心里也在构思,要和作一首,把晳子的颓废心绪矫正过来。杨度写完,又坐到座位上。他说:“你这首《百字令》写得好是好,但调子太低沉了点,我来给你奏点明快之音。”于是接过杨度手中的笔,饱蘸浓墨,也走到粉墙边,一气写下来:

  百字令·江亭远眺

  仲夏时节,喜莺歌燕舞,落日归棹。万顷菰蒲新雨足,碧水明霞相照。酒帘高挑,江亭雄峙,词客醉里笑。莫负雅兴,风物最宜远眺。从来盛世难逢,千年史册,有几时光耀?都说贞观与文景,也只隐恶扬好。且请宽心,虽略有惊吓,偶遇强暴,恰如警钟,九重朝夕鸣号!

  当夏寿田的《百字令》快要写完的时候,亭子间慢慢地踱进一位今科新进士。他刚刚落座,把眼睛向外面一扫时,便从背影上将夏寿田认了出来。原来,清代在会试结束后照例要举办恩荣宴,这是一个很隆重的宴会。该科所有新中的进士和参与该科考试的所有官员包括主考大臣、读卷大臣、銮仪卫使、礼部尚书侍郎等等都出席。在恩荣宴席上,状元一人独占一席,榜眼和探花两人合共一席,其他进士则八人一席,这样鼎甲三人就分外引人注意,待到宴会结束,所有出席宴会的人无不对这三人非常熟悉了。他向桌上几个朋友介绍:“那边题诗的人就是今科榜眼湖南人夏寿田。”

  “真的,那就是榜眼公吗?”

  “听说还是一位巡抚的公子哩!”

  “待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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