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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夏寿田被周妈招去吃夜饭了。王闿运看着摆在书桌上的诗,陷入了沉思。王闿运思维敏捷,别人殚精竭思得来的收获,对他来说可以不要费多大的力气便可得到,他因此而没有沉思的习惯,今日是少有的例外。凭着学者的识见,诗人的灵感,老人的阅历,他已看出作这首诗的杨度不是凡夫俗子。

  王闿运自幼起便发愤苦读,朝所习者不成诵不食,夕所诵者不得解不寝,十五明训诂,十八通章句,二十而言礼,知三代之制度,详品物之体用,进而述《春秋》微言,博通诸经,二十一岁中举,后参曾氏幕,游京师,以布衣而动公卿。他不以文人学者自限,自青年时代起就十分留意海内鼎柱人物的动向,欲辅佐其人以成非常之业,自己也随之而名垂青史,百代不朽。他先是看准了曾国藩,以为他能建光复汉人江山的伟业,结果遭到了曾氏的冷遇。后转而投靠肃顺,将肃顺视为定满人乾坤的人物,但肃顺太刚愎自用,使他失望。咸丰帝死后,他洞悉肃顺已处于危境,一方面为了远离是非之地,保全性命,另一方面也为了拯救肃顺,他离京师南下,赶到安庆,劝曾国藩起勤王之师,进京劝阻不合祖制的垂帘听政,支持先帝亲定的八大顾命大臣,谁知遭到曾氏的拒绝。后来宫廷发生政变,那拉氏与奕䜣携手废除顾命制,弃肃顺于市,曾氏受到空前未有的信任。事实证明王闿运以书生意气插手最高层政治,是何等的幼稚浅薄!王闿运灰心已极,从此不再过问官场之事,潜心于经史研究,肆力于诗文创作。他从庄子学说中领悟到逍遥处世的秘诀,表面上以一个佯狂玩世的风流才子自处,其实内心里一刻也没有放弃自己青年时代的初衷。他一面精心探求文化典籍中的帝王之学,一面在众多的弟子中注意物色传人,以便将自己一生中的真实学问传授其人。令他遗憾的是,几十年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在弟子中看到自己年轻时代的影子。他想起几天前做的一个怪梦。

  那是一个夏夜,明月当空,清风送爽,他坐在湘绮楼上,把卷吟诗,自得其乐。忽然,他看到楼房东边山中冲出一束亮光,如同那里藏着一块稀世之宝似的。出于好奇,他下了湘绮楼,朝着亮光走去。进山后,看见一间茅屋,茅屋窗口边有一盏极明亮的灯。王闿运想,原来亮光就是这灯火,怎么这样亮呢?再一看,屋里有两个人:一个年纪轻轻,长相十分英俊;另一个是老者,鹤发银须,袍服华丽。那老者似乎有点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紧贴窗口,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听年轻的说:“老先生,您是一代帝师,您收下我做一个门生吧!”老者说:“我虽然教过朱洪武的太子,但太子并没有登位,我不能算一个真正的帝师。”

  “教过朱洪武的太子”!王闿运听后大吃了一惊,再细细一看,啊,原来是宋濂,怪不得面熟!他继续听下去。年轻人又说:“您老过谦了。太子虽未登位,但太子的儿子还是做了皇帝。太子拿您老教的学问教子,您老自然也就是帝师了。况且您老辅佐朱洪武的功绩是任何人都不能抹杀的。”老者叹口气说:“有什么功绩可言啊,到头来遭贬还乡,如果没有马皇后的贤惠,头都被砍了。”年轻人说:“自古伴君如伴虎,遭君主贬谪,甚至杀害的良臣举不胜举,但千年史册仍有他们的一页,这却是不可能湮没的。倘若能承老先生所学,做一番大事业,就是今后不得善终,我也心甘情愿。”老者捋须大笑:“痴儿可爱。我不能当你的老师,自会有做你老师的人。你看,他不就在窗外!”

  王闿运没有料到自己的行踪被宋濂识破,大为惭愧,赶紧离开,不小心被一根野藤绊住脚,跌了一跤,醒过来了。

  一连几天他都在想这个怪梦。和当时所有的读书人一样,王闿运深受孔子梦周公的影响,相信那些非同寻常的梦一定有所征兆。二十一岁的年轻举人诗写得如此卓荦不凡,特别是“君今向何方,东见陈孺子。问我东山高卧时,苍生忧乱应思起”,这几句诗强烈地打动了他的心。石塘铺正是在云湖桥的东方。王闿运当然知道,“东山”用的是谢安隐居东山的旧典,但也奇妙地与云湖桥之东相吻合。莫非此人就是梦境中的那个年轻人?而自己就是宋濂已点明那个年轻人的老师?年轻人向宋濂孜孜以求辅佐学问,这不是自己多年来所寻找的帝王之学的传人吗?天示异兆,不可等闲视之!王闿运想到这里,异常兴奋起来。

  “先生。”夏寿田吃完饭后走进书房,见老师面有喜色,知道他欣赏杨度的诗,便说:“这诗写得还可以吧!”

  “写得好!很有点李谪仙的豪气。此子才情识见都非比一般。”王闿运显得十分兴奋,又补充一句,“书法也是上乘。”

  见老师如此赞赏,夏寿田也很高兴,说:“杨度的确有大器之才,只可惜一直未遇名师点拨,蹉跎了岁月,他对先生崇敬不已,先生收下他吧!”

  王闿运微微地笑了,问:“此人有没有什么怪脾气?”

  “人很好,最是仗义够朋友。”夏寿田说,“就是狂了点。”

  “狂不是坏事,孔夫子还说过狂者进取哩!”

  王闿运身为人师四十年,深知凡才高的年轻人,十之八九有点狂气。自己年轻时只身闯曾国藩军营,当面指出曾氏《讨粤匪檄》的谬误,那还不狂吗?年轻人不怕狂,倒是正要有三分狂气,才勇于进取,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即谓此。年轻人最怕的是世故,十多二十岁的人,便学得圆滑瞻顾、规行矩步,多半没有大出息。不过,年过耳顺的老先生,在经过数十载对人情世态的洞察后,也清楚狂亦得有度,若狂得无法无天,狂得胡作非为,则易遭天忌人怒,那也多半会在未获大用的时候就被扼杀掉了。“午贻,这个杨度是怎么狂的?”

  “他连韩愈、柳宗元都看不起哩!”夏寿田把游西山时杨度给他说过的事向王闿运叙说了一遍。

  “孺子可教也!”不待夏寿田说完,王闿运脱口赞叹。夏寿田颇为惊奇地看着老师。

  夏寿田毕竟还不太了解他的老师。王闿运于文,悉本之《诗》、《礼》、《春秋》,溯庄、列,采《语》、《策》,通司马,探贾、董,平素一向鄙视唐宋,轻蔑元明,书非上古三代秦汉不读,自己发为文章,乃萧散如魏晋间人,常太息今世无可语文者。被世人所称颂的唐宋八大家,他认为只可供幼童发蒙之用,不可作有志为文者的课本。他的这种看法少有人附和,现在竟然有一个弱冠举人与自己英雄所见略同,此子真大有过人之处。他恨不得立即见到杨度。此人早已言明要来东洲,为何至今未来,莫非有什么意外?得天下一英才而教之,乃人生一大乐事。孟夫子的心愿,千百年来已成为中国一切有事业心的教师的共同愿望。一个普通的教师尚且如此,何况他,一个有崇高抱负、精深学问的一代宗师,一个刻意寻求非常之才接替自己早年非常之业的策士,能让英才失之交臂吗?王闿运决定趁着回湘潭嫁女的机会,亲自到石塘铺走一遭,去会会这个年轻人,看看他的家庭,问问他至今未来东洲的原因。

  云湖桥王府办喜事,已经整整热闹三天了。王闿运这次嫁的是第七女,大名王莪,乳名棣芳,乃莫六云所出。棣芳今年二十岁,嫁的是已故川督丁宝桢的第八子体晋。

  咸丰十一年,王闿运由京师经安庆回湘潭,那时丁宝桢正任长沙知府,闻王之大名,亲来云湖桥拜访,并恭请王为西席。两年后,丁调升陕西按察使,王因不愿离家远行,故未随往。不久,丁又调到山东。到山东后官运亨通,由按察使升布政使,由布政使升巡抚。同治八年,他冒着杀头之险,诛权阉安德海,一时名震海内。王十分佩服丁的胆量和骨气,但也为他的前途捏一把汗。出乎意外,丁此举不但未受慈禧的惩罚,反而得到赏识。光绪二年,丁调升四川总督。一到四川,他便邀请王去讲学。王带着莫六云及六云所生的两个女儿蒲芳、棣芳欣然前往,在成都创办尊经书院。丁有时来书院拜访王,因为是多年的老友,六云及女儿们也不回避。丁尤其喜欢棣芳,他的第八子大棣芳一岁。于是,两个父亲便为一双儿女订下了这桩百年大事。王感丁知遇之恩,在尊经书院甚为勤勉,一住九年,造就了大批人才,为巴蜀近代学术做出了巨大贡献。光绪十年,丁宝桢病逝,王闿运也便随之携眷离四川回湘。

  丁宝桢虽然死去十一年,但为官日久,家资厚实,且丁体晋几个哥哥的官都已做得不小,故这次从贵州平远老家来湘潭迎亲的排场颇大,礼物也很丰盛。前来云湖桥贺喜的人很多,有湘潭的官绅名流,王、蔡两家的亲戚,王的朋友门生,云湖桥四周的乡邻,还有棣芳的嫡亲舅舅也从广西赶来了。王闿运这些日子来,又高兴又难受。高兴的是他看到女儿有一个很好的归宿:婆家是大官宦人家,有名望,有财产,女婿人品端正,知书达礼。难受的是女儿远嫁千里之外,今后再见一面很困难。

  王闿运一共有十个女儿,无论嫡出或庶出,他都一视同仁,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每生一个女儿,他都正正规规地为其取名号字,到了四五岁时,便亲自教她们识字,八九岁时则教她们读古诗古词,再大点,授以《诗经》、《楚辞》、《论语》、《孟子》,其中聪慧好学的,他也教她们读《春秋》,读《史记》、《汉书》,系统地教她们吟诗填词。故王门十女,个个都能识字断句,作诗作文。棣芳形神都酷肖乃父,不仅容貌俏丽,且聪颖贤惠,在姊妹群中数她书读得最多,诗文也作得最好,深得老父钟爱。

  送亲的鼓乐声响起来了,在震天撼地的鞭炮声里,十几个穿红戴绿的伴娘,众星捧月似的将新娘子从绣房里拥出,来到正厅。这里坐着一排王、蔡、莫家的长辈,棣芳在胞妹锦同的挽扶下,一一向长辈行礼告辞。走到老父面前时,棣芳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放声大哭起来。王闿运抚摸着爱女的手,也禁不住老泪纵横。好久,他擦干眼泪,颤抖着嗓音说:“棣芳,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莫哭了。我心里本是欢喜的,只是想起今天这个时候,你的娘却不能送你,我心里难过。”

  谁知这句话,把棣芳心中最深处的悲痛引了出来,一发放声痛哭,不能自持,哭得在座的各位长辈都潸然泪下,站在一旁的女婿也在悄悄地抹泪水。大厅外的鼓乐鞭炮声也停了下来,王闿运不去劝,干脆让女儿哭个够,只是双手把女儿的手臂捏得更紧。当女儿的哭声渐渐低下来的时候,他继续说:“丁家是个积善厚道人家,老八这孩子我亲手教过他五年书,既聪明又驯良。你嫁到这样的家庭,是你的福分。老父我和各位长辈都希望你们夫妻相敬相爱,多生佳儿,白头到老,百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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