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杨度·上 | 上页 下页 | |
一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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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妈见了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喜得笑眯了眼,忙接过来藏起,对和尚说:“你只管放心好了,抚台大人是老头子的学生,只要老头子一开口,他就得照办。花药寺的菜地,要不了多久盐行就会归还的。” 其实所谓学生云云,纯粹是周妈的信口开河。先觉也不是个老实人,临走又加了句:“若是事情没办好,这二百两银子还请退给我。”周妈满口答应。她想起女儿到了要办嫁妆的时候了,儿子过两年也得说亲,都要银子用,于是把这二百两银子私自瞒了下来,只对王闿运说先觉求他在陆抚台面前说两句话,把菜地要回来。谁知王闿运不愿意,说先觉那家伙刁钻,菜地是不是花药寺的很难说,此事不能插手。周妈一听急了,好说歹说,软缠软磨,好不容易说得老头子勉强答应了。不料他连抚台大人的面都不见,这事不就吹了吗?到手的二百两银子再退出去,周妈哪情愿?她想了想,有了个主意。 周妈走进厨房熬了一碗冰糖莲子羹,又切两片薄薄的人参放在汤面上。她端起这碗羹汤来到书房,格外甜蜜地笑道:“老头子,歇会,喝了这碗汤吧!” 王闿运放下笔,端起碗来,看见人参片,问:“你怎么放了这东西?” 周妈说:“我看你这些日子太累,精神没有先前的好了,给你提提神。” 周妈走到老头子的背后,给他揉脖子,掐肩膀,捶背擦腰。老头子立时觉得通体舒服,问:“你哪来的钱买人参?” 周妈答:“就是上次花药寺的那个先觉和尚,硬要塞二百两银子,说是孝敬你。我想你只要对陆抚台说句话,还怕他不听?这件事一定办得了,就收下了。” “你为何事先不跟我说?”老头子扭过脸来,显然有些不悦。 周妈忙笑着说:“不告诉你,都是为你好呀!我晓得你爱崽女爱得很,崽女们又不晓得疼你。过两天七小姐就要出嫁了,你若早晓得有这二百两银子,又要拿去为七小姐添嫁妆了。我所以不做声,拿这笔银子在敬一堂买了一斤最好的人参,昨天下午伙计刚送来,打算为你每天放两片。没想到老头子你不愿见陆抚台,先觉以后来讨银子,我如何对付呢?” 见王闿运不答腔,周妈按摩得更殷勤。过一会,又试探着说:“老头子,你倒是拿个主意呀!要不,把那还未切的一半退给敬一堂。不过,敬一堂那萧老板向来是卖出去的药不收回的呀!” 王闿运默默地听着,不发一声,心里一直在盘算。他出身寒素,家里并无祖业,目前这份家产,全是他一人挣来的。蔡夫人生了四子四女,莫六云生了六个女儿。长子代功、三子代舆均成家生子,但二人都还在念书,不能为家庭增一丝收入。次子代丰前些年病逝,媳妇带着嗣子守寡在家。四子代懿未娶亲,跟着他在书院读书。十个女儿嫁出去了六个,还有四个在家。子、女、媳、孙等十多个人,全部吃的老头子一人的舌耕所获。另外男仆女佣尚有十一人,外加终年不断的客人、打抽丰的亲戚,尽管老头子名气很大,每年的聘金、润笔费以及那些当官发财的阔门生的孝敬费用等等,各项收入加起来也不少,但开支实在过于庞大,他常常要为家里的银钱发愁。周妈一片好心为自己买下的人参,岂有再退回去的道理?一时也拿不出二百两银子来弥补这个亏空,何况先觉为人奸诈,他的银子也是装神弄鬼骗来的不义之财,花了他的心里不愧。想到这里,王闿运对周妈说:“你去叫门房进来。” 周妈知老头子有了主意,忙颠起两只小脚,快步向大门口奔去。当门房走进书房时,王闿运指了指书桌上一张刚写好的字条说:“花药寺的先觉和尚来时,你可出示此纸条给他看。” 门房拿起字条,念道:“本山长向来不与出家人往来,若僧尼有事求,须贽敬现银二百两。” 周妈一听,笑得圆胖脸上堆满了肉。 傍晚时分,王闿运照例由周妈陪着在桃林中散步,身后常常跟着一群学子,今天也不例外。他生性机敏善辩,老来更是倚老卖老,逍遥旷达。他在权贵面前有时清高傲岸,对恶人也喜玩点机巧,捉弄一下,图点快意,然在莘莘学子面前,却是一个蔼然长者,平易近人,一团和气。尤其对那些贫困而有上进心的青年,他更是尽力帮助,对其中的卓异者,他不惜降尊纡贵,与之订忘年交。正因为此,学子们敬重他,喜欢他,在他的面前,可以无拘无束地东拉西扯,也可以随意发表各种议论,哪怕惊世骇俗也不要紧。他常说自己就有许多惊世骇俗的举动,人活着,第一要适意,不要受世俗清规戒律的过多约束。 “湘绮先生,您老年轻时与曾文正公等人交往,有许多好听的故事,讲两个给我们听听吧!”说话的是近日来东洲游学的一位诗僧,四十多岁的年纪,也是湘潭人,俗家姓黄,名读山,出家后法号敬安,字寄禅,又因曾在舍利塔前烧去二指,世称八指头陀。寄禅幼年失去父母,为人拾粪牧牛。有次避雨私塾檐下,闻塾中小儿读唐诗“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潸然泪下。塾师怜其孤贫好学,以煮饭烧水为条件,收其为徒。没有多久塾师死了,他也离开私塾。以后白天为人佣工,夜晚在灯下读书。偶见桃花为风雨摧败,感人世无常,遂出家为僧,然心中常悲苦。寄禅在寺中偷偷地养了一只狗,有次正在喂狗食,长老来了,他怕责骂,将狗驱开,自己把残食全吃了。到半夜,他想起白天的事来,很觉恶心,大吐起来。吐后他猛然悟到:白天吃狗剩饭不觉难,夜晚想起当时情景反而难受,可见美丑善恶,均只在一念之间。从那以后,敬安对人生大彻大悟,不再自为悲苦,以念经礼佛、吟诗访友为终生乐事。寄禅初以一句“洞庭波送一僧来”引起当时湖南诗坛的青睐,后来遍游名山宝刹,与各方诗人唱和,诗也越写越好,成为一个著名的诗僧。但寄禅自知根柢浅薄,佩服王闿运的博学鸿才,常常到王门请教。王闿运赏识他的诗,收他做弟子。前些日子,他从浙江宁波天童寺讲学回湘,听说王闿运任教衡州府,便赶来东洲,与壬秋先生谈诗讲文。 王闿运听了敬安问话后,心里舒畅。他喜欢别人问他与曾国藩、左宗棠等人的交往,这是他毕生引以自豪的历史。他略微想了下,笑着说:“我讲一个吧!” 学子们听说山长要讲中兴时期故事了,顿时兴趣大增,后面的都走上前来,将他团团围住。周妈像个贴身侍卫似的,紧靠着老头子身边,呵斥着:“不要挤着先生了!” “不要紧的。”王闿运乐不可支,以他特有的洪亮口音说,“那年我从山东到安徽祁门。当时安庆、金陵都还在长毛手里,曾文正刚被授两江总督,督署衙门没地方摆,曾文正选了祁门为驻节之地。我一到祁门,便看出那地方不宜扎老营,因为它处于丛山之中,出山之路一旦被长毛切断,便会与外面失去联系,只好坐以待毙。我跟曾文正说了,他没有听我的。他不听我也没有办法,说了一次不再说了。” 曾国藩死后谥文正,当时人们都称他曾文正公,以示尊敬,而王闿运则只称曾文正,不再加“公”字,他这样做,意在表明他与曾国藩是平等的朋友关系,无须格外的尊敬。 “先生,听说李中堂也跟曾文正公说过这样的话。”一个学子插话。 “那是以后的事了,李少荃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趁着为李元度说情不准而离开祁门的。李少荃那人向来乖巧。”王闿运笑了一声,继续说下去,“祁门幕府熟人很多,晚上无事,大家在一起随便聊天。有次我给他们讲了一个笑话:人们都知道孔夫子门下有个弟子叫公冶长,却不知道公冶长有个兄弟叫公冶短。公冶短去看哥哥公冶长,见洙泗河畔弦歌不绝,书声琅琅,尔雅温文,心里很是羡慕,便也想投在孔夫子门下求学。公冶长带着弟弟谒见夫子。夫子那时正在用餐,两兄弟席地坐在旁边。公冶长说明来意,并代弟弟呈上束脩,夫子答应了。他问公冶短,你哥哥通鸟语,你也通吗?公冶短恭恭敬敬地回答,门生不通鸟语,却通犬语。夫子听了很满意。此时恰好有两只狗在餐桌下争一块肉骨头,争得很起劲,发出汪汪的叫声。夫子问公冶短,你知道这两只狗在说什么吗?公冶短侧耳听了一下回答,一只狗正在啃骨头,嘴里说的是好吃,好吃。另一只去抢,嘴里说你吃得,我也吃得。” 王闿运用很重的湘潭土音,把“吃”念成“恰”,大大增强了幽默感,引得四周的学子们哈哈大笑。 “谁知道这笑话闯了祸。”见学生们笑得痛快,先生也很快活,“第二天传到曾文正耳中,他大为不快。后来我才知道,前几天九帅的部下与鲍超的部下争战利品,鲍超发脾气说,老九的人拿得,我的人为什么拿不得?曾文正说我是讽刺他的兄弟和部属。其实这是冤枉,我事先一点也不晓得。” “难怪曾文正公没有留您老在幕府,恐怕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寄禅笑道。 “曾文正网罗了三湘才俊,就是不用我,原因很多,恐怕这也是一个吧!” “先生,听别人说,文正公死后,您老送的挽联,曾惠敏公没有挂出来,有这事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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