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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果真不假,这老爷子是有些怪。我是医盲,对中医更是不甚了知,但中医的四种诊法我还是多少有些知道的。中医讲究的是望、闻、问、切,并且还要把这四诊综合起来,结合八纲分析才能作出正确的诊断。可老爷子却把四诊一半的“闻”和“问”省略了,这符合中医学常规吗?正想着杨柳用胳膊碰了碰我。噢,轮到我了。我先将王院长的字条呈给老爷子。老爷子看后便将字条压在了药方下。老爷子张口说话了:哦,你就是周亦然?

  我们进来半天了,没听老爷子发过一声。老爷子一开口便声如洪钟,引得将要出门的病号驻足看我。我忙向他问好,老爷子不再说话,看着我的脸把起脉来。我知道这叫“脉诊”。一会儿老爷子又用手摸摸我这儿,一会儿又用手按按我那儿,我也知道这叫“接诊”。

  几分钟后,老爷子又说话了。老爷子说我胃不好,一定有溃疡面,让我赶紧去医院做个胃镜。我点头称是。这一阵我的确是经常胃疼。老爷子又说,你身上现在起着什么东西呢,我看看。

  哇!这老爷子果然神!我才知道王院长不是乱说的。

  老爷子说,你起的这叫“荨麻疹”,又叫“风疹块”,你有腹痛感?

  我答是。

  老爷子说,“荨麻疹”伴有高热或腹痛时,就要考虑是否有感染或外科急腹症,所以你大意不得。

  老爷子说完不再言语,拿过药方又“沙沙”写了起来。当他把开好的两个方子推给我时,他站了起来。他说不要紧,四天以后你再来找我,我再给你治“胃溃疡”,没什么大不了的。接着他握住了我的手又说,谢谢你,谢谢你对云山人民做出的贡献。

  老人的手热乎乎的,十分坚硬有力,在我心里涌起一股热浪。我不知道云山的人民对我有着如此的情意,我的眼窝不禁有些发涩。

  杨柳拿着药方去药房抓药,水煎服的药齐了,外用水洗药差一味地肤。老爷子说这味药用新鲜的效果则更好。这县城哪里去找新鲜的地肤呢?我说差这一味也不打紧,要么就不用,要么就去药房抓来算了。杨柳说你不用操心了,将水煎服的熬好喂我喝下。她说然哥你乖乖躺下睡觉,我去去就来,扭身就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起来了。杨柳还没回来。我推开窗子望着那若隐若现的远山发呆,如血的残阳正像凋零的花瓣一样缓缓沉了下去。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情绪一阵烦躁,想想亦或是因为杨柳不在身旁?我不由笑了,我真是没出息。

  我烦乱地又躺回到床上,随便翻着一本不知名的书。骤然桌上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摇晃着身子抓起了听筒。喂,是我。什么?去乡卫生院?听到“乡卫生院”几个字我的心倏地沉了下来。

  电话那端是陌生的声音,她说让我立即赶去乡卫生院,没容我问什么事,电话里传来一阵忙音。车我是不能开了,怎么去呢?我打电话到药厂,让药厂的车火速开到我这里。

  不时药厂的车来了。我上了车,催促司机老宁开快一些。这时我才有功夫想是谁出了事。

  杨柳?地肤?我突然想起了新鲜的地肤。我不敢想下去……

  老远我就从车里看到卫生院的大门前围拢了许多人,其中有些是杨家庄人。不待车进到院内,人群自然闪开一条通道。我顾不及上和他们打招呼,便拖着发沉的双腿颤颤地闯进门去。卫生院长和几个大夫正围着床上的人忙着什么,我冲到跟前。这是杨柳吗?杨柳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不!我失声叫了出来。床上躺着的人双目紧闭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几缕长发黏附在满是污血的脸上,叫人惨不忍睹。这时,我的大脑暂时处于空茫状态,浑身的血液似凝固了一样,我双目不眨地盯着床上躺着的人一动也不劝。好似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从遥远的地方传到我耳鼓一个声音:杨柳恐怕是不行了。

  不!——不!我蓦地惊醒过来。我拉着院长的手,说院长快把她抬到车上送到市医院!我说着便去搬动杨柳的身体。

  院长两手用力搬住我的肩膀,他低声说道:没用的,亦然。你要节哀。

  杨柳!杨柳!我哀鸣着奋力挣脱院长,扑向杨柳的身体。

  杨柳无声地躺在那里,再也不能和我说话,再也不能和我相伴了。我趴在杨柳的身上,与她同去。

  三天后的傍晚,我被一阵啁啾的鸟叫声唤醒。我抬起了涩涩的眼皮,周围是一片雪白,我看到挂在我床前的输液瓶。液管里流动着的液体在无声中缓缓地流进我的体内。哦,我患了“荨麻疹”,我在发高烧。杨柳!柳柳!我高声叫着。没有回应,我知道那声音软弱无力,没有号召感。

  我想起来,身体绵软的如同一滩烂泥。门外进来了护士,那女孩一阵惊喜。你醒了?你别动!就一阵风似的飘了出去。

  王院长进来了。他也一阵惊喜。亦然,感觉怎么样?他问道。

  我说没什么事,只是有些头痛。

  王院长说那就再好好躺两天,你是原本就有病,再加上哀伤过度所成的。

  “哀伤”?我突然想起了杨柳。王院长,杨柳她……

  王院长安慰我道:亦然啊,人死不能复生,你千万要想开啊。

  我蹭地一下坐起,将扎在手背上的针一把拽去。杨柳她在哪儿?我瞪着王院长问。

  王院长低声答道:她已入土为安了。

  我蓦地想起那日杨柳血淋淋的面孔。杨柳!杨柳啊!我恸哭起来,全然没了往日男子汉的风度。

  等我平静下来,王院长和我讲了那天的经过。

  为了我能更快地好起来,杨柳坚持要用新鲜的地肤。而我那天昏昏沉沉的,没能拦住她。杨柳蹬车回到杨家庄的后山坡上去采新鲜的地肤。以往每年的这个季节,这种植物漫山遍野随处可见。可这一年来,由于药厂的大量收购,许多野生植物都在逐渐减少,尤其村落的附近的山坡。杨柳那天找到山的中央,她采呀采,差不多够了,在她要返回之际,一脚踩空从山坡上滚落下来。巧在她正滚落在一颗有棱角的巨石上,那棱角将杨柳的太阳穴碰穿了一个洞,血忽地一下流了出来,杨柳就昏了过去。邻村有一村民也去山坡采药,他说当时他曾远远地望见一个人影,一会儿便听到从人影处传来一声喊叫。他踅着声音找去,见巨石下一姑娘倒在血泊中昏死过去。村民将她背起到山下村旁,然后由许多村民将她送到了乡卫生院。由于流血太多,送到卫生院时杨柳已奄奄一息。

  杨柳葬在杨家庄村口的那片枣树林中。那天我去祭奠杨柳,我来到杨柳墓碑前。枣花开得洁白灿烂,我在花丛下静静地坐着,杨柳音容宛若就在我面前。

  杨柳死了。我心爱的人去了。我的心也随着杨柳一起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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