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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大跃点上一支烟,恶狠狠地吸了一口。他能感觉到那股浓浓的烟雾立刻弥漫了他那被熏黑了十几年的肺。戒了一年多的烟,上个星期又开戒了,而且吸得更凶了。

  他透过办公室的窗子向下看去,心里有些发慌。黑压压的人群拥进了办公楼。人们高声咒骂着,向大跃听到了几句特别难听的脏话。向大跃曾经梦到过这种场面,自己被愤怒的工人们撕成了碎片,像碎纸屑一样丢在大街上,人们在上边肆无忌惮地乱踩。可是现在不是梦。他的心急跳起来,他感到了自己心底那种潜在的胆怯。

  窗台上是两盆月季,上个星期还开得正鲜旺。因为没有浇水,现在叶子已经枯萎了,那花也蔫头蔫脑的了。

  坐在外屋的秘书陈小明走进来,皱皱眉:“厂长,你还是躲躲吧。”

  向大跃苦苦一笑:“躲?往哪儿躲?躲了初一,还能躲了十五?我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徐徐吐出一口烟。暴烈的阳光从窗子上泼进来,向大跃看到烟雾在阳光里升腾着,很快就被阳光割得七零八落了。

  走廊里就听到了乱糟糟的脚步响和粗野的咒骂声。陈小明走出去,反手关上门。陈小明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看到走廊里已经塞满了人。办公室主任杨丽华试图拦住这些人,被粗暴地推开了,她那平常像唱歌一样好听的嗓子,狼狈地尖声叫着:“师傅们,别乱来啊。”

  没人听她的。人们拥过去,站在向大跃门口的陈小明还没来得及说一句什么,就被推到一边去了。向大跃办公室的门就被一脚踢开了。人们拥了进来。没挤进来的就在外边喊:“让向大跃出来说话。”

  “向大跃,滚出来。”

  向大跃稍稍有点慌乱地站起身,看着冲进来的工人们。这都是一张张很熟悉的面孔,过去都是对着他微笑,现在都充满了仇恨。一种势不两立的情绪在人们的目光中跳动着。向大跃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些人会不会扑上来活活掐死他这个不得人心的厂长?

  最前边的是一车间副主任赵志森。赵志森那张有几颗麻子的国字脸,怒冲冲横在向大跃面前。

  “坐下谈。赵师傅。”向大跃努力在脸上挤出几丝微笑。二十五年前,向大跃刚刚进厂就给赵志森当徒弟。对这张有几颗麻子的国字脸,向大跃一直很怵。一直到十几年后向大跃当了车间主任,再后来当了厂长,仍然怵这张国字脸。赵志森有一股蛮劲。赵志森说过,他一开始就没看上向大跃这个徒弟。人与人,好像是缘份。向大跃跟赵志森好像是天生就没有缘。

  太阳从窗外凶凶地射进来,向大跃感觉到了阳光今天格外地热烈、急躁,仿佛预示着一种不祥。

  赵志森恶恶地哼了一声,挑衅的目光看着向大跃。向大跃很讨厌赵志森这种目光,好像向大跃给他当过几年徒弟,他就可以永远在向大跃面前趾高气扬似的。向大跃有时十分后悔给这个浅薄自负的家伙当了几年徒弟。那年,向大跃跟阎玉梅离婚,赵志森也是用这种目光看他的,甚至当着众人的面,就指着鼻子骂向大跃是陈世美。向大跃当了厂长之后,赵志森又到处讲向大跃水平不行,不是当厂长的材料,说应该让谢光当厂长。师徒关系到了这份上,感情已经谈不上了。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不好化解的仇恨。

  向大跃低头把烟蒂摁在烟缸里,躲开了赵志森的目光,朝大家笑道:“师傅们有什么话就说吧。”

  赵志森冷笑一声:“你才当了几天厂长,是不是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你不想干可以走人,为什么要毁了这个厂子。”

  “你小子心术不正。”

  “四十多年的家业啊!毛主席都视察过,厂名都是他题的,凭什么让你小子给毁了。”有人带了哭声。

  “你向大跃是个王八蛋!”有人破口大骂起来。

  “混蛋王八蛋。”

  向大跃无可奈何地听着这些人骂。整整一个星期了,他就是在这种骂声中过来的。那天,当他把申请破产的申请书交到法院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成了全厂两千多名职工的冤家对头了。头两天,人们还只是背地里骂,后来干脆面对面挖苦他,骂他。还有几个退了休的女工跑到办公室朝他脸上吐唾沫。他在人们眼里,已经不再是厂长,而是成了出卖全厂职工利益的汉奸、工贼一类的东西。人啊,真是不能伤害太多人的感情。更使向大跃悲哀的是,他实在是为了这些工人的利益才去申请破产的呀。如果厂里继续背着这几千万的债务,厂子连一天也混不下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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