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谈歌 > 天下荒年 | 上页 下页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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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九岁,每天放学回家,就等父亲回来熬菜粥。我永远记得那菜粥的制作工艺:抓一把混合面(高粱面玉米芯之类合成),放进沸水中,然后再加入野菜,再加入盐,等锅中的水再度沸起,即用力搅拌。约五六分钟以后,便熄火,可以吃了。 那天,父亲很晚了还没回来,我饿得顶不住,就自己动手做饭,就趁机多抓了两把面,放了比平常少的野菜,我至今记得那顿饭吃得非常奢侈。结婚以后,我多次跟丈夫说起那顿饭,说很想再做一回吃吃。丈夫笑:那你就试试,你肯定会成了相声里的那个要喝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朱元漳。我也笑。就终于没有一试,我怕破坏掉记忆中那个奢侈而又香甜的记忆。那天我吃得很饱,吃完了就害怕,怕父亲回来教训我。每顿饭他是决不让多放面的。我越想越怕,后来大概是睡着了。大概还做了一个很开心的梦。 父亲那一夜没有回来,第二天一早,厂里来了一个阿姨,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记得她的脸尖尖的,眼窝深深的,挺严肃的。阿姨送我去上学。中午她又去接我去厂食堂吃饭。我问阿姨我爸爸去哪了?阿姨说你爸爸有事,让阿姨陪你的。几天以后,我才知道父亲死了。 食堂丢了一袋混合面。立刻就惊动全厂。那是个粮食比金子还金贵的年代啊。就成了厂里的一件大案。就有人怀疑我父亲偷了。因为那天是父亲值班。于是,厂保卫科就把父亲找了去,要父亲交待。父亲气坏了,就吵了起来。结果,父亲就被关了起来,隔离审查了。当天夜里,父亲就自杀了。他拔下墙上的一根钉子,刺断了动脉。血就像无数只红色的小虫,急促促地爬出门去。 1964年四清运动中,那个食堂的一个姓张的炊事员因为经济问题被审查,就交待了那袋混合面是他偷的。 父亲真冤,当时厂里是以畏罪自杀报上去的。当时的市委书记贺二喜听到消息就火了,一个电话把炼铁厂的书记厂长叫了去问话。那个厂长刚刚跟贺二喜说了两句,就被贺二喜扬手一拳打了个跟头。贺二喜破口大骂:我操你们租宗,秦志训是那种人?于是,父亲就被以病故处理了。贺二喜亲自主持了我父亲的后事。那天,我是第一次见贺二喜,只知道这个络腮胡子的伯怕是父亲的战友,是个曾经骑马打仗的大官却不知道他还是父亲的情敌。贺二喜看着我父亲的棺材,凶凶地盯着我说:哭哭你爸,他要走了。哭啊。我就趴在那具黑色的棺材上哭。贺二喜一把搂住我,我看到他眼睛里大颗大颗的泪蛋子滚下来。我一直很被这种战友的感情所感动。我丝毫不怀疑这其间的真诚。 父亲死后,我被贺二喜接到他那里住了两个多月,之后,父亲的妻子袁桂兰就来A市接我。 我第一次见到了袁桂兰。她是一个非常爽朗的农村妇女,一说话先笑。她梳着短发,一双小眼睛,亮亮的。她的脸贴着我的脸,任泪水流着,流到了我的嘴里。我至今记得从那双小眼睛里流出的那咸咸的泪水。贺二喜让我喊袁桂兰娘。我喊不出。贺二喜就朝我瞪眼。袁桂兰就笑:叫不出就不叫。 袁桂兰就从怀里掏出一块带着她的体温的菜馍让我吃。我就大口大口吃得很香。袁桂兰就间我想不想跟她到乡下去?我就点头。贺二喜对袁桂兰说:我对不起你啊,我没有把老秦看管好,他不该死的啊。袁桂兰没说话,眼里就又有了闪闪发亮的东西。贺二喜说:这孩子你要不想带,就交给我来养好了。袁桂兰笑了笑说:我喜欢这孩子,这孩子长得挺像她爹的。贺二喜也笑道:我也挺喜欢这孩子。你要是不想带她,我还真留下她了。真是有几分像老秦呢。 第二天,贺二喜送我和袁娘上了车站。我们上了车,贺二喜就在车下朝我们挥手。我看到他那只独眼里淌下了几滴泪。贺二喜1964年病故,没有经过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 我就随袁桂兰回到了父亲的家乡。我就跟袁桂兰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的时间,我就有了母爱,至今我也认为袁桂兰是我的母亲。她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我始终不能理解上苍为什么要在她和我父亲之间安排一场悲剧的结局。恩恩怨怨生生死死,一切好像都在宿命里安排好了。 我也常常想,男女婚配,也许并非命中注定,实在是机遇的缘故。或者黄玲真该成为父亲的妻子,但却不一定非我父亲不嫁。袁桂兰也并非不可以同我父亲离婚。也许黄玲嫁给我父亲她会十分幸福,但焉知她与张三或者李四结合就是堕入火坑呢?或者大幸或者大不幸,谁又可知?但黄玲一旦钟情于我父亲,诸多可能便不复存在,又怎能逞论她与我父亲一定是爱情悲剧呢?幸与不幸,真是无法预料,推而广之,人世间大抵如此。谁是明哲?人生由始至终,爱与不爱,无论悲欢,到头来都是茫茫白骨,一缕轻烟。如此说来,爱与不爱便无可无不可,无所谓真心或者假意,爱得过于沉重,一定要认真起来,便有些轻薄了,便让人不好承受了。黄玲如此,袁桂兰也是如此。 我叫袁桂兰娘,她是燕家村的党支部副书记,兼妇女主任。我和娘和大娘住在一起。大娘是大伯的妻子,在县里当干部。大娘那年在燕家村搞社教,就住在家里。大伯那时已经当了地委书记,很忙的,不常常回来。 大怕是我的家族中很了不起的人物。大伯1958年至1962年当过我们那个地区的地委书记。 大伯最辉煌的历史就是跟毛主席合过影,那张照片我见过。大伯死后,地区组织部的人把照片连同底片一并收走了。1976年毛主席逝世后,地区的日报上刊出过这张照片,只是被做了技术处理,上面只有毛主席,大伯不见了。1986年,纪念毛主席逝世十周年,这张照片重新刊出,才有了大怕的形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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