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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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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双只有一个儿子曹迪,曹双被杀之后,一直由政府抚养。后来上了大学。我前年在海南见过曹迪,长得五大三粗的一个中年汉子。我没有见过曹双,可仍旧相信他身上有着曹双的影子。曹双应该是这种威风凛凛的样子的。曹迪在一家合资公司任总经理,我见到他,提到了我三伯的名字,曹迪哈哈大笑。之后,热情地款待了我。他向我介绍他的公司,说得兴致勃勃,却只字不提他的父亲。 临别那天,他为我饯行,在一家挺豪华的酒店摆了一桌豪华得让我眼花缭乱的酒席,他只带他的一个女秘书陪我吃饭。曹迪那天喝得醉了,问道:"你是想写我爸爸的事情吧?" 我听得一愣,笑了笑。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曹迪淡淡一笑:"其实我爸爸是撞在毛主席的枪口上了。你想想,当时共产党刚刚打下天下,不那样干行吗?那种事要是放到现在,算不了什么的。要是按照我爸爸那个罪过就枪毙,我还不知道已经被枪毙了几百回了呢。" 我点头道:"曹伯伯其实挺可惜的。我三伯说他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呢。" 曹迪笑道:"我现在玩过的女人,我父亲的在天之灵或许想也不敢想的。"他拍拍手,酒店里就有一个年轻的服务小姐款款走过来,当着我和曹迪那个女秘书的面,毫不羞臊地就坐在了曹迪的腿上,在曹迪的脸上身上乱摸乱啃着。 我愣了愣,就有些坐不住了。那个女秘书似乎司空见惯,毫无表情,专心致志地对付着桌上的酒菜。 曹迪笑道:"你信不信?这已经是我玩过的第二百三十七个女人了。"说着,就掀开那女子的衣服,揉搓那女人的乳房。那女子立刻就发出快乐的呻吟声。 我立刻头疼欲裂了,我记不得我是怎样离开的。我回到宾馆,收拾了行装,当天就离开了海南。后来,我见到三伯,提起了这件事。三伯淡淡笑道:"小曹这些年一直仇恨我哩。" 我有些醒悟,曹迪不仅是在向我示威,或者还是向那个年代示威吧。 三伯不再说,转身走到桌案前,捉起笔来,在宣纸上泼墨。我看着三伯仍然很直的背,他身上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衣,已经打了几处补丁。三伯"文革"后出任某省的副书记,可他没有去上任,就告病回家休息了。他晚年著书立说,写字画画,悠哉悠哉。 我总感到三伯同时代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老了,历史已经把他抛到了社会的边缘地带。他在寂寞中守护着一种圣洁的东西,他不为凶涌而来的时代大潮所动,他的生存本身就对时代的进程发生着有益的制衡作用。我相信三伯到死也不会有惶惶不安的样子,他应该是一个智者。领袖无有民众不成其为领袖,导师没有弟子不能成为导师,但是对于智者来说,只要他守护着人类最基本的精神价值,即使没有人知道他,他仍是一个智者。三伯至今淡泊地活着,现年82岁。(我这部小说杀青之时,传来三伯逝世的消息,前天晚上,三伯在桌案前写字时,突然直直地倒下了。等干休所的医生匆匆赶来时,三伯已经没有了心跳。真是无疾而终。享年83岁。) 这里还要交待三伯的另外一个情节。 曹双被枪毙后,三伯被开缺闲赋在家。他身体不好,就由此歇了病假,在家写书。三伯在我的家族中,是文化最高的。他上过林山县师范学堂,是尖子生。他参加革命之后,曾在延安抗大教过书,被视为我们党内的秀才。在延安时期,他跟毛主席很熟悉,还跟毛主席讨论过哲学问题。不幸的是,三伯因为曹双的问题翻了船,就安心在家写书了。到了l959年.他的一本《先秦诸子百家论》已经出版了。 1963年冬天,毛主席到南方巡视,途经保州市,或者是想到了三伯,就打听:"那个李秀才哪里去了。我拜读过他的一本《先秦诸子百家论》。很好。但他对秦始皇的观点我不同意,我想与他讨论讨论哟。" 保州市领导就谈了我三伯在林山县闲居的情况。 毛主席就笑:"秀才是有情绪哟,找他来见我,我给他开通开通。" 三伯就被接来见毛主席。 毛主席笑:"听说你李震声要当陶渊明,可惜你生不逢时啊。" 据三伯后来回忆,毛主席跟三伯谈了他那本书,提了一些意见和建议,就要三伯出来工作。三伯说:"我写完下一本书再说。" 毛主席就笑:"我从不强人所难,或者你真会成为我党的司马迁。但是我还是要劝你研究一下中国当代的经济问题,我们十分缺乏这样的专家,只有一个陈云同志,是很不够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中国的情况是不是这样?古人这样说,我总不大相信。我想你还是应该研究一下当代农民的状况,农民的问题。我们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懂农业懂农民的知识分子却很少。再有,你还是要出来工作,现在重要的是工作,而不是书本。你好像有什么情绪吗?" 三伯就旧话重提,讲到了曹双的事情,认为处理太重了。 毛主席吸着纸烟,静静地听三伯说完了,就点点头,叹道:"我们杀了几个有功之臣,也是万般无奈。我建议你再重读一下《资治通鉴》,治国就是治吏,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将不国。如果臣下一个个都寡廉鲜耻,贪污无度,胡作非为,而国家还没有办法治理他们,那么天下一定大乱,老百姓一定要当李自成。国民党是这样,共产党也是这样。杀张子善、刘青山时,我讲过,杀了他们就是救了二百个,二千个,二万个啊。我说过的,杀人不是割韭菜,要慎之叉慎。但是事出无奈,不得已啊。问题若是成了堆,就要积重难返了啊。" 毛主席的声音有些发涩。 三伯听得呆了。窗外的北风呼呼响着,锈铁般的枯枝发出海潮般的啸声。 毛主席看着三伯,缓缓地道:"你研究历史,不知道你对明史怎么看的?崇祯皇帝是个好皇帝,可他面对那样一个烂摊子,只好哭天抹泪了哟。我们共产党不是明朝的崇祯,我们绝不会腐败到那种程度。谁要是搞腐败那一套,我毛泽东就割谁的脑壳。我毛泽东若是蒋败,人民就割我毛泽东的脑壳。" 三伯怔了怔,就讲了1960年的灾年,全国饿死人太多的事情。 毛主席闷闷的,眼睛红了,他声音有些喑哑:"秀才啊,你读过《论语·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日: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日:去兵。子贡日: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日: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这段话是子贡问政的道理。秀才啊,我们穷,可以减军事经费,减人事预算,乃至可以没有饭吃,惟有一个共产党的政治大原则,即共产主义之信念必须坚守。人民对政府的信心坚定,我们就有力量渡过任何难关。众志成城。什么叫众志成城?就是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三伯怔怔地。他后来对我讲,他当时感觉毛主席像一座高山一样矗立在他的面前。 毛主席走后不久,三伯调任省政府任副省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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