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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顺便说一句,五舅的这本回忆录,为我写这部《家园笔记》中的第四章,提供了许多情节。

  五舅死了。他在林山的"四室一厅"空了下来。正巧赵富又给四舅写信诉苦,他一直认为四舅是大官,大官说句话是顶事的。四舅离职后,一直不管别人的事。他常说,不在其位,不发其令。这次却破了例,当即亲笔给林山县委写了封信,信写得很激动,里边有这样的话:"赵富也算是个革命老干部了,难道竟不如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国民党军官古建业吗?有古建业的房子,为什么就不能有赵富的房子?"

  也许是赵富的儿子找A省省委告状起了作用,抑或是四舅的这封信起了作用。不久,赵富又给四舅来信说问题已经解决了。林山县委已答应把我五舅空下的那套"四室一厅"给他。他最近就要举家迁回林山县。他在信的最后万分感谢林山县领导同志对他的关怀,并请四舅转达他诚挚的谢意。

  四舅读罢信,摘下花镜,靠在沙发上,闭起眼睛,苦苦一笑:"打江山的要感谢坐江山的?"

  此事过后一年,赵富又来了信,是从林山县寄来的。他说已在林山县住下,信上恳求四舅到他家去坐坐,他要当面致谢,勿必光临。

  所谓坐坐,我理解出是吃酒的意思。我感到这老汉挺俗。我料定四舅是不会去的,因为他一向是讨厌这类节目的。况且四舅自1930年从野民岭突围出来之后,绝少回林山县。谁知他读罢赵富的信,竟执意要去跟赵富坐坐,并要我陪他去。我猜不透他是怎么了。莫非人老了,性格都会变得这样让人不好理解?

  一路上,四舅不说话,挺闷。

  保州市通过林山县的公路,近年已经修宽了,很好走。桑塔那轿车沿着山路急驰。那环山绕岭的柏油路像一道瀑流,曲曲折折地奔泻下来。初夏将去,道路两旁的水青冈,盛开着淡绿色的小花。

  车行到太子崖时,四舅突然让司机停车。

  四舅下了车,拄着拐杖,踏着陡陡的石径小路,往山上走。我和司机慌忙上前搀扶他,却被他粗暴地推开了。我只好紧紧跟定他。

  上到半坡,他已气喘如牛,竞再也上不动。我扶他在一块青石上坐下,替他揩着额上的汗。他苦笑着说:"我真是快死了。"

  他歇了一会儿,突然问我:"龙生龙,凤生风,这话你信不?"

  "血统论。"我笑了。

  他不笑:"也许真是一种希望。"

  我一时没弄懂他是什么意思。

  他接着说:"比如说,我非常希望你比我强,但你会不会比我更强呢?"四舅的目光紧盯着我。

  我看出他眼里有一些哀怨,是那种关于种子退化的哀怨。我无言以对。

  四舅微微喘口气,不再理我,他抬眼望着高高的山顶,自语道:"我小时听人讲过,林山县这些山都是有魂灵的。后来我长大了,就不相信了。现在我老了,却又相信了。"停了一刻,四舅指着山上那一棵棵水青冈,问我:"你知道这种树最适宜做什么吗?"

  我笑道:"做家具。听说田宝生在林山县投资开办木材加工厂,就是用它做家具的。"

  四舅笑了笑,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只盯着那一棵棵水青冈发呆。许久,他站起身,说:"我们走吧,赵富怕是等急了。"

  我搀扶着四舅下山,这次他没有拒绝。

  下山后,我又仰面望望高高的太子崖,猛然间感到一种悲壮。四舅说得对,这山是有魂灵的。岁月像风一样刮走了,像云一样飘远了,但这山的魂灵仍在。

  轿车急驰着,道路两旁,那一棵棵水青冈迅跑地向我们扑来。我注视着它们,猛然间,它们幻化成我的舅舅们、姨妈们和赵铁锨们。

  我心里渐渐产生了一种羞愧,是一种很肃穆很庄严的羞愧。我突然落泪了……

  从林山县回来那天晚上,我在写字台前打开《植物学辞典》,查到了水青冈的辞条,如下:

  水青冈:即山毛榉。山毛榉科。落叶乔木。高达25米。叶卵形,长6-15.5厘米。有疏锯齿。初夏开花,淡绿色。雄花序头状;雌花序柄长3-6厘米。壳斗四裂,外被多数细长卷曲毛状苍片。结坚果两个,卵状三角形。多产于我国长江流域及以南地区。耐荫喜温湿气候。生长较慢,木材纹理直,结构细。可做铁道枕木。

  我很失望地合上了辞典,我想编写这部辞典的人们一定是疏忽了,他们实在应该到野民岭去考察一下,那里是漫山遍野的山毛榉。

  九 三舅之死

  三舅被子弹打断了一条腿,给捉住了。二舅让人把他单独押在姥爷家的地牢里。之前,这地牢里曾经关押过我姥爷,现在我三舅却关押在这里。或者是二舅无意,或者是二舅有意。他把三舅关在这里是否想让三舅思考什么。

  过了两天,国民党部队在野民岭西坡下杀人。

  四面的坡上崖上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士兵。

  二百四十多名红军和赤卫队干部被五花大绑往坡下牵。

  斜坡村、曹家集、太子崖、刘家岭等村的干余名老百姓被驱赶着前来观看。

  人群中有许多被杀者的爹娘、妻子、几女。于是哭声一片,震得四周的山崖发颤。

  三舅是最后被押出来的,他没有被上绑。他额上冒着汗,拄着一根棍子,很吃力地拖着那条断腿。那腿上还淌着血。二舅曾派人给他包扎了伤口,但三舅撕去了包扎。

  传说三舅被俘那天晚上,二舅跟他谈了半夜。兄弟俩谈崩了。村里人传说,二舅本不想杀三舅,可那天晚上二舅做了一个梦,梦见姥爷提着自己血淋淋的人头,来到二舅枕边坐下,大喊:"我儿,为我报仇!"二舅惊醒了,姥爷却不见了。二舅再睡,又见姥爷仍在枕边叫喊。于是,第二天二舅改了主意,决定杀三舅以告慰姥爷的亡魂。这种传说,现在已经无可对证。

  林山县文联编写的三套集成中有描写我三舅赴刑场的这一场景:

  ……古志河同志拖着一路血迹,往坡下走。走着,突然放开嗓子唱开了山歌:

  哎嗨哟,打开粮仓吃白米啊,哎嗨哟,杀了老财有马骑啊,哎嗨哟,穷苦哥们儿闹赤化啊,哎嗨哟.好光景过得万年长啊。那山歌嘶哑,但高亢,硬硬地撞着周围的山崖,惊得人心发慌。一些国民党士兵也禁不住击掌叫好……

  但是,根据林山县党史的记载,三舅唱的是另外一首歌,曲子是野民岭的山歌,词是他题在地窖里的一首绝命诗。如下:

  今日好汉走刀口,

  杀头放血为自由,

  儿孙夺得江山后,

  岭上老酒祭我头。

  唱罢,古志河同志壮烈牺牲……

  我不知道这两个版本哪个更接近真实。或者说还有第三个版本,三舅根本就没有唱歌。

  三舅妈赶来了。她挎着一个篮子,上边盖着一块粗布手巾。她奋力在人群中向前挤着。

  一个士兵横枪拦住她。"你要干什么?"

  "我是他媳妇,送送他。"三舅妈指指三舅。

  "不行。"士兵坚决地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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