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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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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草点亮灯,窗外的姐姐已经消失了。他觉得她很异样,他想也许是梦游,姐姐经常梦游。那阵脚步声消失在雨中,她去哪里摘罂粟?沉草仿佛又睡去,他蜷缩着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东厢房那儿闹起来,有人呼号大哭。他迷迷糊糊地往东厢房跑,看见爹蹲在姐姐身边,姐姐躺在地上,白丝绒旗袍闪烁着寒光,他看见姐姐的脖颈上有几颗暗红的齿痕,还有一道项圈般的绳迹。梁上那根绳子还在微微晃动。她把自己缢死了,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缢死?沉草看见爹在掩面哭泣,爹说,“好闺女,男人都不如你。” “她说她去摘罂粟。”沉草漫无目的地绕着姐姐尸体转,他闻见一股霉烂的罂粟气味从她张开的嘴里吐出来,她脸上表情轻松自如。沉草想要是我把那股气味吐出来,我也会变得轻松自如的。“她说她去摘罂粟,我去把陈茂杀了。”沉草说。他看见爹猛然抬起头,嘴角痛苦地咧开笑着。他想这回灾难真的临头了。爹站起来抱紧他的脖子,爹的双手搓着他的脸,“她去了,沉草你怎么办?”“怎么办?”沉草僵立着任凭爹的手在他脸上搓压,他回忆起小时候陈茂也这样搓压他的脸,以前很疼现在却没有知觉了。你怎么办?沉草摸摸腰间的枪,枪还在,已经好久没使用过它了。沉草想了想说,“那好吧,我就去把陈茂杀了。”沉草抬臂打了下垂在面前的那根绳子,朝外面走。娘从后面扑上来抱住他,喊道,“沉草你不能去,千万不能去。”爹也扑上来抱住了娘,爹说,“去吧,把陈茂杀了再回家。”娘说,“去了还能回家吗?刘家就你一条根了。”爹说,“管不了那些了,快去吧。”娘又喊了一声,“沉草别去,你杀别人吧不能杀陈茂。”爹这时候一脚踢开了娘,爹吼着:“骚货你到现在还恋着那条狗!”沉草回头看着三人相互缠拉的场面觉得很好笑,他说,“你们到底让不让我去?”他看见娘卧在地上哭,爹的脸乌黑发青,爹推了他一把,说,“沉草,去吧。”那时枫杨树人还不知道刘家大宅发生的事。地里的人们看见刘沉草从家里出来,怕冷似地缩着肩膀。他朝人多的地方走,看见熟识的人就问,“陈茂在哪里?”人们都好奇地看着他恍恍惚惚的模样,他们说你找陈茂干什么?沉草说他们让我杀了陈茂。人们都一笑了之,以为沉草犯魔症了,谁也不相信他的话。有人头一次当沉草的面开了恶毒的玩笑,“儿子不能杀老子。”沉草对此毫无反应。他经过地里一堆又一堆的人群,最后听见蓑草亭子那里飘来一阵悠扬的唢呐声,他就朝蓑草亭子那里走。你要相信这一天命运在蓑草亭子布置了一次约会。陈茂这天早晨坐在那里吹唢呐,吹得响亮惊人,整个枫杨树都听到了那阵焦躁不安的唢呐声。陈茂看见沉草走过来了,怕冷似地缩着肩膀,他扔下唢呐说少爷你怎么大清早的出来逛了?他忽然觉得沉草的神情不对劲,沉草皱着眉头把手伸向腰间摸索着,他看见一支缠着红布的驳壳枪对准了自己。陈茂以为沉草在开玩笑,但他又知道沉草从来不跟任何人开玩笑。陈茂抓挠着脸问:“沉草你想干什么?”“他们让我把你杀了。” “你说什么?”“他们让我把你杀了。” “别听他们的。沉草你没听说过我是你亲爹?”“听说了,我不相信。” “要想杀我让刘老侠来,你不行。” “我行,我早就会杀人了。” 在最后的时刻陈茂想找枪,但马上意识到他的枪已经被下掉了。“我操你姥姥的!”陈茂骂了一声,然后他把铜唢呐朝沉草头上砸过去。沉草没有躲,他僵立着扣响扳机。枪声就这样响了。沉草打了两枪,一枪朝陈茂的裤裆打,一枪打在陈茂的眼睛上。他低头看见驳壳枪在冒烟,他把枪在手中掂了一下然后扔在地上。地上滚动着一只晶莹的小小的球体,他拾起来发现那是陈茂的眼珠子,它粘糊糊地卡在两个指缝间。血已经在蓑草亭子蔓开了,沉草又找陈茂的生殖器,却找不到。他摸摸陈茂的裤裆,生殖器仍然挺立在他身上。“打不下来。”沉草咕哝着,他觉得这很奇怪。在这个过程中沉草的嗅觉始终警醒,他闻见原野上永恒飘浮的罂粟气味倏而浓郁倏而消失殆尽了。沉草吐出一口浊气,心里有一种蓝天般透明的感觉。他看见陈茂的身体也像一棵老罂粟一样倾倒在地。他想我现在终于把那股霉烂的气味吐出来了,现在我也像姐姐一样轻松自如了。庐方说事发后你看不见凶手沉草,谁也没看见他往哪里跑。人们赶到刘家大宅,在院子里见到了刘素子的尸体,刘素子死后躺在大竹榻上,容颜不变仿佛午夜的安睡。刘素子的黑发里插着一朵鲜红的罂粟。罂粟盛开的季节早已过去,你不知道地主一家是怎样把那朵罂粟保存下来的。“刘沉草呢?”庐方问。 “死了,该死的都会死的。”老地主说。“你们上火牛岭吧,沉草去投奔姜龙了。”翠花花说。庐方带着人马上火牛岭搜寻凶手沉草。在一个山洞里他们看见了沉草的黑制服和陈茂的铜唢呐,那两件东西靠在一起让你不可思议,但找不到人影沉草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庐方的人马回到枫杨树已是天黑时分,远远的就听见整个乡村处在前所未有的骚乱声中。男人女人拉着孩子在村巷里狂奔。他们看见了火,火在蓑草亭子里燃烧成一个巨大的火炬。庐方拍马过去,他目睹了枫杨树乡村生活中惊心动魄的一幕。他首先发现死者陈茂被人从村公所搬迁了,死者陈茂被重新吊到了蓑草亭子的木梁上,被捆绑的死者陈茂在半空里燃烧,身体呈现焦黑的颜色弯曲着,而蓑草亭子燃烧着哔剥有声,你觉得它应该倾颓了但它仍然竖立在那里。走近了你发现地上还躺着三具交缠的尸体,刘老侠、翠花花还有刘素子,他们还没烧着,惊异于那四人最后还是聚到一起来了。“刘老侠——刘老侠——刘老侠——” 庐方听见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在高亢地喊着老地主的名字。你真的无法体会刘老侠临死前奇怪的欲望。庐方说你怎么想得到他连死人也不放过,他把陈茂的尸体吊到蓑草亭子上,临死前还把陈茂做了殉葬品。庐方说他从此原宥了死者陈茂的种种错误,从此他真正痛恨了自焚的地主刘老侠,痛恨那一代业已灭亡的地主阶级。 1950年冬天工作队长庐方奉命镇压地主的儿子刘沉草,至此,枫杨树刘家最后一个成员灭亡。 庐方走进关押沉草的刘家仓房,他看见被抓获的逃亡者坐在一只大缸里。庐方想起他到枫杨树与刘沉草重逢也就是在这只大缸边。幽暗的空空的仓房里再次响起一种折裂的声音,你听出来一部历史已经翻完掉到地上了。庐方走过去敲了敲缸说,“刘沉草,给我爬出来。” 沉草好像睡着了。庐方把头探到缸里,看见沉草闭着眼睛嘴里嚼咽着什么东西。“你在嚼什么?”沉草梦呓般地说,“罂粟。”庐方不知道沉草被绑着怎么找到了罂粟,他把沉草从缸里拉起来时才发现那是一只罂粟缸,里面盛满了陈年的粉状罂粟花面。庐方把沉草抱起来,沉草逃亡后身体像婴儿一样轻盈。沉草勾住庐方的肩膀轻轻说,“请把我放回缸里。”庐方迟疑着把他又扔进大缸。沉草闭着眼睛等待着。庐方拔枪的时候听见沉草最后说,“我要重新出世了。”庐方就在罂粟缸里击毙了刘沉草。他说枪响时他感觉到罂粟在缸里爆炸了,那真是世界上最强劲的植物气味,它像猛兽疯狂地向你扑来,那气味附在你头上身上手上,你无处躲避,直到如今,庐方还会在自己身上闻见罂粟的气味,怎么洗也洗不掉。作家在刘氏家谱中记了最后一笔。 枫杨树最大的地主家庭在工作组长庐方的枪声中灭亡,时为公元1950年12月26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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