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苏童 > 罂粟之家 | 上页 下页


  爹出来的时候腰带还没缠好。爹好像并不慌张,他一边缠腰带一边说,“你们怎么进来了?把米扔过墙不行吗?”“有人给我们开门,当然进来看看刘家。”“你们到底想要多少米?”

  “十袋就行。”“今年粮荒,没收成,八袋行吗?”

  “不行。一袋不能少,还要一个人?”

  “要人?要谁?”“你儿子刘沉草。”“别开玩笑,我给你十袋米了。”

  “米要人也要。我想拉一个财主的儿子上山,我想让他去杀人!去抢劫!去放火!”

  爹愣住不动,沉草看见爹在马灯的照射下脸色青紫,嘴唇直颤,身体却像树桩一样沉稳地站着。沉草想起归家时路过火牛岭听见的那声呼唤,他觉得这事很奇怪,走到那匹白马跟前,拉拉马缰说,“姜天洪,你还记着以前的事吗?”“记一辈子。要不然不会来你家。”

  “可我也给你吃馍了。”“馍早化成粪了,可是心里的恨化不掉。”姜龙的马鞭在空中抡了一响,“刘沉草,你不明白我的道理。”“如果我不想跟你上山呢?”

  “烧了这大宅,杀你全家。”

  沉草听见爹仰天长啸一声,爹扑过来抱住白马的腿。他的膝盖慢慢下沉,终于跪在地上。沉草蒙住眼睛听见爹说,“把米仓都给你,要多少给多少。”

  “米够吃了。我要你家的人,不给儿子给闺女也行。”“什么?”“你闺女,刘素子。我要跟你闺女睡,三天三夜,完了就放她下山。”沉草记得他想搬地上的石碾,他弯下了腰却抱不动。他的疲软的手臂被爹紧紧抓住了。爹轻轻说,“孩子你别动,这是爹的事。”他看见爹已经老泪纵横,他跌跌撞撞朝后院走,走了两步又回头,说,“三天三夜,说话算数吗?”九匹马又撞开了一道门冲向后院,狂躁的马蹄声粉碎了大宅的这个夜晚。九匹马回头时驮着一个酣睡乍醒的女人。沉草记得姐姐散发披垂满目蓝光的样子,她真的像猫被姜龙挟在臂弯里,白色绸袍在挣扎中撕得丝丝缕缕。姐姐绞着她的长辫,脸色苍白如纸。沉草听见她在喊,“爹救我。”可是爹枯立着紧闭眼睛,像睡着了似的。沉草看见姐姐的长辫突然从马上散落,像树枝擦地而过。她把手伸向沉草喊,“沉草救我。”沉草去抓姐姐的手时看见姜龙的枪口冒出一团红火,那只右手像被什么咬了一口,随即无力地垂落下来。断了,沉草想我的右手断了,这一切仿佛半个恶梦。

  大概是午夜时分姜龙的土匪从刘家风卷残云而过。长工女佣们沿墙根站着观望刘家父子。沉草坐在一只箩筐上,玩味着血洇全身的感觉,起初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倏地跳出了演义血肉模糊的脸。曾几何时,血也是这样洇透演义的全身。沉草感觉到冷,他拨开呆若木鸡的下人去穿衣服,他听见爹在一片黑暗中终于哭出声,爹举起双拳捶打自己的脑袋。“去头枪,去买100条枪。”

  沉草穿了棉袄也没暖和过来,他咬着牙再次走到院子里,人已散尽,爹一个人在月光下枯立,爹把手掌摊开,好像要接住什么东西。他对沉草说,“灾祸临头了吗?”沉草挽住爹僵直的手,他看见爹的手里只有一片罂粟叶子。沉草摇摇头,沉草说我不知道爹我真的不知道姜天洪会来。第三天刘家人守在村口等待刘素子回来。你看见沉草的手中抓着一支驳壳枪。围观的人都说刘老侠用十担米换了那支驳壳枪,枪很贵但你有了枪就不怕土匪了。第三天一匹白马从山上下来,看不见骑手,刘素子像一只昏睡的猫伏在马背上。看不见她的脸,只见那条著名的长辫散成枯柳纷纷飘扬。围观的人发现小姐的白袍换成了一条男人的大裤子。有人说那是姜龙的裤子。劫后的刘素子回家后泡在大铁锅里洗澡,她一边洗一边哭,洗了三天三夜。两个女佣守着锅下的火,发现小姐在水中与她故世的母亲如出一辙,眼睛绿得让你生出寒意。沉草你过来,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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