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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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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草看见演义扔掉了杂木树棍,又从腰间掏出一把柴刀。演义挥舞着柴刀。你从他的怒狮般的目光中可以感受到真正的杀人欲望。沉草一边后退一边凝视着那把柴刀。他不知道演义怎么找到的柴刀。刘家人都知道演义从小就想杀人,爹吩咐大家把刀和利器放在保险的地方,但是你不明白演义手里为什么总有刀或者斧子。刀在演义的手里使你感受到真正的杀人欲望。沉草一边后退一边猛喝一声:“谁给你的柴刀?”他看见演义愣了愣,演义回头朝仓房那里指,“他们!”仓房那里有一群长工在舂米。沉草朝那边望,但阳光刺花了眼睛。沉草不想看清他们的脸,一切都使我厌恶。木杵捣米的声音在大宅里响着,你只要细心倾听就可以分辨出那种仇恨的音色。沉草把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离开后院,他相信种种阴谋正在发生或者将要发生。他们恨这个家里的人,因为你统治了他们。你统治了别人别人就恨你,要消除这种仇恨就要把你的给他,每个人都一样了恨才可能消除。沉草从前在县中的朋友庐方就是这样说的。庐方说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思想就是基于这个观点产生的。沉草想那不可能你到枫杨树去看看就知道了。沉草缩着肩膀往前院走,他听见长工在无始无终地舂米,听见演义在后院喊“娘,给我吃馍”。所有的思想和主义离枫杨树都很遥远,沉草迷惘的是他自己。他自己是怎么回事?沉草走过爹的堂屋,隔着门帘,看见爹正站在凳子上打开一叠红木箱子,白金钥匙的碰撞声在沉草的耳膜上摩擦。沉草的手指伸进耳孔掏着,他记起来那天是月末了,爹照常在堂屋独自清理钱财。沉草想起日后他也会扮演爹的角色,爹将庄严地把那串白金钥匙交给他,那会怎样?他也会像爹一样统治这个家统治所有的枫杨树人吗?他能把爹肩上那座山搬起来吗?沉草归家后被一种虚弱的感觉攫住,他忘了那是第几天,他开始用麻线和竹爿编网球拍子,拍子做好以后又开始做球,他在女佣的布笸箩里抓了一把布条,让她们缝成球形。女佣问二少爷你玩布娃娃?他说别多嘴我让你们缝一个网球。球缝好了,像梨子一样大。沉草苦笑着接过那只布球,心里宽慰自己只要能弹起来就行。沉草带着自制的球拍和球走到后院。那里有一块谷场,他看见四月的阳光投射在泥地上,他的影子像一只迷途之鸟。后院无人,只有白痴演义坐在仓房门口的台阶上。沉草朝演义走过去,他把一只拍子伸到演义面前。他想他只能把拍子伸到演义面前,“演义,我们打球。”他看见演义扔掉手里的馍,一把抓住了那只拍子,他高兴的是演义对网球感兴趣。演义专注地看着他手中的布球。沉草往后跑了几步,摇动手臂在空中抡了几个圆,他听见布球打在麻线上咚地一声飞出去了。 “演义,看那球。” 演义双目圆睁盯着那只布球。演义扔下拍子,矮胖的身子凌空跳起来去抓那只布球。球弹在仓房的墙上又弹到地上,演义嗷嗷叫着去扑球。沉草不明白他想干什么。“演义,用拍子打别用手抓。” “馍,给我馍。”“那不是馍,不能吃。” 沉草喊着看见演义已经把布球塞到嘴里,演义把他的网球当成馍了。他想演义怎么把网球当成馍了?演义嚼不动布球,又把它从嘴里掏出来端详着。演义愤怒地骂了一声,一扬手把布球扔出了院墙。沉草看见那只球在半空中划出一条炽热的白弧,倏地消失不见了。 在枫杨树的家里你打不成网球,永远打不成。沉草蒙住自己的脸蹲下去,他看见谷场被阳光照成了一块白布,白布上沾着一些干草和罂粟叶子。没有风吹,但他又闻见了田野里铺天盖地的罂粟奇香。沉草的拍子几下就折断了,另一只拍子在演义脚下,他走过去抓那只拍子,看见演义穿胶鞋的脚踩在上面,他拍拍演义的脚说,“挪一挪,让我折了它。”演义不动。沉草听见他叽咕了一声,“我杀了你。”他觉得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朝他头顶上落,他看见演义手中的柴刀在朝他头顶上落。“白痴!”沉草第一次这样对演义叫,他拚命抓住演义的手腕,但他觉得自己虚弱无力,他抬起腿朝演义的裆下踹了一脚,他觉得那一脚也虚弱无力,但演义却怪叫一声倒下了。柴刀哐啷落地,演义在地上滚着口齿不清地叫着,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沉草记得那是漫长的一瞬间,他站在白花花的柴刀前发呆,后来他抓起那把柴刀朝演义脸上连砍五刀。他听见自己数数了,连砍五刀。演义的黑血在阳光下喷溅出来时他砍完了五刀。时隔好久沉草还在想那是归家第几天发生的事,但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他只记得一群长工和女佣先拥进后院,随后爹娘和姐姐也赶来了。他们看见仓房前躺着演义的尸体。不是演义杀我,是我杀了演义。沉草紧握另一只球拍一动不动。他茫然地瞪着演义开花的头颅干呕着。他呕不出来。脚下流满一汪黑红的血。后来沉草呜咽起来,“我想跟他打球我怎么把他杀了?”沉草记得爹把他抱住了,爹对他说沉草别怕演义要杀你你才把他杀了,这是命。沉草说不是我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把他杀了?沉草记得他被爹紧紧抱着透不过气来,大宅内外一片混乱,他闻见田野里罂粟的熏香无风而来,他看见那种气味集结着穿透他虚弱的身体。 给演义出殡的那天沉草躺在屋里,一直躺到天黑。爹把门反锁上了。月亮渐渐升高,他听见窗外起风了。风拍打枫杨树乡村的声音充满忧郁和恐惧。沉草把头蒙在被子里仍然隔不断那夜的风声。他在等待着什么在风声中出现,他真的看见演义血肉模糊站在仓房台阶上,演义一边啃着馍一边对他喊,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演义睡了棺材。枫杨树老人告诉我,演义的棺材里堆满了雪白雪白的馍,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殉葬,他们说白痴演义应该瞑目了,他的馍再也吃不光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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