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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马骏没有心思洗澡,他在心里痛骂父亲说怪不得便秘了不便秘才怪。马骏大步走出浴室,对售票处的人说,退票退票,老子今天不洗了。这时候他听一个声音在后面说,马大头,还以为你现在有修养了呢,怎么还是满嘴枪药!马骏回头一看,是冷玉珍刚从女浴室出来。马骏不理她,他讨厌所有打麻将的女人,冷玉珍又曾是蒋碧丽的搭档,尤其遭他恨,马骏只顾向前走,冷玉珍却尾随着他,她说,马大头还躲着我呀,没见过你这种人,求人还给人冷脸看。马骏说,你有病,我求你什么事了?冷玉珍嗤地一笑,你马骏也会来这一套?你不是一向光明正大的嘛,你不是想和蒋碧丽复婚吗?你爸爸不是求我去说情吗?马骏这次傻眼了,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鼻子。他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问冷玉珍,复婚?跟蒋碧丽?冷玉珍说,当然是跟蒋碧丽,不跟她跟谁,你不就结了这一次婚嘛。马骏点着头,又问,是我爸爸找你说这事的?冷玉珍说,是啊,我本来不会管你家的闲事,看老头太可怜了,才答应去试试,这么着,你也别太急了,我约蒋碧丽后天打牌,先试探试探,她要露出什么口风我再告诉你。马骏觉得自己的脸一点一点地红了起来,他注意到冷玉珍闪闪烁烁的眼神,那是自以为强者的人面对弱者常有的眼神,马骏气得满面通红,咬着牙说了那句气话,是瞎老头找你的,让他跟蒋碧丽复婚去!冷玉珍目瞪口呆,她说大头你说这话算个人吗,你把老头的好心当驴肝肺呀!马骏却不与她理论了,马骏像一匹真正的马放厥子了,一头钻出了浴室。

  马骏气坏了。他从浴室急匆匆地往家跑,沿途碍他手脚的事物都遭了殃。电话亭的有机玻璃被他一拳打出一条裂缝,谁家晾在外面的腌菜被他顺手掀翻在地,郭家的男孩在路上玩,挡了他的路,就被他一巴掌打掉了帽子。看马骏的样子是要回去行凶的,看那样子他是要回去把老瞎子收拾了。有人说马骏这种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一些稍通文墨的人这时就开始卖弄学识,说古往今来世界各地都有儿子杀老子的事例,民间说法叫个夺宫,洋人说法就是宫廷政变。那么让我们跟着马骏回家,看看他的政变是什么架势。

  马骏一脚把门踹开了。他看见马恒大从藤椅上跳了起来,谁?什么人?这是马恒大觉得来者不善时特有的说话方式。马骏却不说话,他明知不说话没用,父亲在最初的惊慌过后能辨别他的身份,他用鼻子能闻出马骏的气味,想扮成上门抢劫的强盗都不行。马骏不说话,他用愤怒的目光看着盲人父亲,可是你知道他假如用目光表示愤怒是徒劳的,马恒大是盲人,视觉印象一向忽略不计,他很快辨认出站在门口的坏人是马骏,马恒大就骂起来,你的手呢?用脚踹门?婊子养的,你的手丢了?马骏站在门口,他想他今天就要试试不孝的滋味,你不让我用脚,我偏用脚,这么想着马骏一抬腿就把门又踢上了,他倚着门,不说话,仍然用目光威胁马恒大,马恒大自然无视儿子的威胁,他说,好啊,昨天在家一天没放个屁出来,今天跟我来掏刀子了?马骏看了看自己的手,手里什么也没有,他不知道父亲凭什么诬赖他持刀行凶。马恒大说,婊子养的东西,我就看得出你这一阵要造反,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手里拿着刀吗,拿着就过来,给我一刀,我就再不管你的事了。马骏不说话,他对父亲敏锐准确的判断力感到震惊,他怎么知道我要造反?他想这老瞎子简直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呢?马骏向父亲那里走了几步,这时候他听见墙上的母亲在叮嘱他,快跑快跑。马骏不听母亲的,他心里说,跑什么跑?我今天就是不跑。马骏现在站在父亲面前,他愤怒地看着父亲眼角上的一层白翳,看着他的黑色的豆子般的老人斑。马骏的头脑中一片空白,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该干什么,他以为自己回家来是找父亲算账的,但到了他面前才知道他不知如何向他算账。他回头再次看了看母亲的遗像,母亲还在那里向他使眼色,儿子,快跑,快跑!但马骏不想跑。不知过了多久,马骏觉得这么僵持着没有意义,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不孝的勇气随着时间的流逝正在一点点地消失,于是他利用残存的一点愤怒推了推父亲的肩膀,大叫道,爸爸我求求你,别来管我的事情!

  马骏推的是马恒大的肩膀。他用手指的上半部分那么推了一下,却听见父亲的骨骼发出了一种碎裂声,他看见父亲惊愕地张大了嘴,他说,好,你用刀子捅我!捅我?狗杂种用刀子来捅我啦!马骏急眼了,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口口声声捏造刀子的存在,马骏说,爸爸你别冤枉人,我没有刀子!马骏一着急就去抓父亲的手,他说,不信你自己摸,哪来的刀子,我怎么会用刀子捅你?马恒大的身子向后面仰,靠到了墙上,他说,我儿子用刀子来捅我,好,好,我马恒大没有白生这个儿子,这个儿子有种!然后马骏听见父亲突然叫了一声母亲的名字,他说,萧菊花,你看你生的好儿子呀,他要用刀子来捅我,捅我!马骏循声看了一眼母亲的遗像,他觉得母亲皱起了眉头,马骏手足无措,失声大叫起来,爸爸你住嘴,求求你住嘴,我没有刀子,没刀子就是没刀子,你再这么嚷嚷就让邻居听见了。马恒大口吐白沫,说,听见了也好,让他们知道我是怎么死的,我也死个明白。马骏拿起桌上的抹布为父亲擦去嘴角上的白沫,马恒大冰冷的皮肤让他感到一丝不祥的气息,马骏感到害怕,他犹豫了一下,突然重重地跪在地上,爸爸是我不好,马骏拿过父亲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他说,爸爸,你打吧,打多少下都行。但是马恒大的手在儿子脸上停留了一下就移开了,这一刹那马骏发现父亲确实是老了,他的手就像一片枯叶,失去了水分,也失去了力量。

  马恒大说,打你脏了我的手,自己打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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