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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在合壁宫夜宴未及发生之时,我已经相信母亲可以用任何人任何事物为她的权力梦想下赌注,包括我,包括我的兄弟姐妹,包括她的所有血亲和骨肉。我的父皇却相信是王皇后杀死了他钟爱的女婴,这是父皇日后罢黜王皇后最初的动因。我母亲则在悲悲切切的哭泣声中握住了一个有效的筹码。现在看来我的父皇就是这样开始钻进母亲绵长的巨形圈套中的。

  据说父皇不久就携我母亲到朝廷重臣长孙无忌家暗示重立皇后之事,长孙无忌是我的舅祖父,当时在太公任上辅助国政,他的耿直的嫉恶如仇的品格使他在这个话题上装聋作哑。长孙无忌的阻碍使我母亲的封后之梦延迟了数月,但是后来却也给自己招来了灭顶之灾,这当然是另外的故事了。另外的一些朝廷官吏,譬如礼部尚书许敬宗,中书舍人李义府,他们似乎预见了武昭仪的辉煌未来而力主封武废王,他们的赌注后来被证明是押对了,而他们的仕途几起几落曲折多变,这当然也是另外的故事了。

  我可以想像三个女人争夺后冠的斗争是如何愈演愈烈的。许多朝廷重臣卷入了这场斗争,并为此付出了代价,德高望重的太公长孙无忌、中书令褚遂良在父皇面前力陈封武昭仪为后的种种弊害,其言辞之锋利使我母亲在珠帘后暴跳如雷,我母亲手指叩头流血慷慨激昂的褚遂良大叫道,为什么不扑杀了这个獠贼?!那是我母亲在宫中初露峥嵘的一个细节。王皇后与萧淑妃幽禁于冷宫别院的结局在所有宫人预料之中。王皇后毁于巫术邪教,这确实只是一种假象,她的悲剧在于与我非凡的母亲同处后宫之中。

  有一天宦官们在皇后的凤榻下发现了钉满铁钉的桐木人,桐木人的面貌酷似高宗,高宗大怒,于是皇后以及参与巫术的魏国夫人的灭顶之灾应声而降。李氏皇朝对于巫术邪蛊一贯深恶痛绝,我的父皇甚至无暇查证桐木人的真实来路,于暴怒之中将王皇后和她的同盟者萧淑妃投入冷宫。一些宦官们深知桐木人事件的内幕,他们躲在角落里用敬畏或惶惑的目光观察着武昭仪,在急风骤雨般的宫廷之战中噤若寒蝉,而事件的策划者武昭仪容光焕发地坐在书案前撰写她入宫后的第一本著作《女则》。

  我的母亲武昭自幼熟读四书五经,言辞文章风采飞扬。《女则》告诉后宫的所有嫔妃宫人,身为女子应该恪守先帝们制定的所有道德礼仪,其中有一条规定嫔妃以下的宫人不许随便接近皇上。后来我听说母亲当时制订这个规则是针对我的姨母武氏的,武氏那时也被父皇召入宫中并且有与母亲争宠的迹象,当我捧读《女则》时,不得不叹服我母亲的深谋远虑和对现状未来的深度把握,由此看来她在身为昭仪撰写《女则》时已经考虑到日后的皇后之道了。

  公元六五五年十一月一日,父皇命司空徐世携带印信正式册封武则天为皇后。那一年我三岁,对于文武百官前往肃仪门朝见新后武曌的空前盛况了无记忆,但我想那应该是一个寒风萧萧太阳黯淡的冬日,我的母亲迎风端坐于肃仪门上,心事苍茫,而她的微笑被十二种花饰的璎珞、珍珠、红玉、翡翠、蓝宝石和黄金饰物所掩映,绚烂夺目,肃仪门下的文武百官无不为新后的天姿国色和万千仪态所慑服。太极门左右的钟楼鼓楼钟鼓之声齐鸣,文武百官高声齐呼:皇后万岁,皇后万寿无疆。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我母亲做了大唐的皇后。那一年我三岁。我不记得王皇后与萧淑妃的模样了,两个曾经是父皇专宠的女子后来被我母亲砍除手脚浸泡在酒缸里,她们在酒缸里哀哭数日后死去,哭声使邻近的掖庭宫的宫人们夜不成寐,自古以来在宫闱之战中失败的女子都获得了最残酷的下场,而且其恶果株连九族。不久父皇把显赫一时的王皇后家族改姓为蟒,把萧淑妃家改姓为枭,据说这是我母亲的主意。有人告诉我萧淑妃临死前吁请上苍将她转生为猫,将我母亲转生为鼠,萧淑妃企望在来世咬死她的仇敌。从此,深受嫔妃们溺爱的猫儿被尽数逐出宫中,他们告诉我这就是我从来没见过猫的原因。

  第二年,父皇废黜了皇太子李忠,作为皇后嫡出的长皇子,我被立为太子。李忠的生母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宫婢,而他的义母王皇后的幽魂已经无法庇护这个木讷沉静的少年,他被父皇封为梁州刺史,上任之前他的东宫侍宦避之不及,纷纷离开东宫不辞而别,我记得李忠离宫时凄凉的情景:孤骑一乘三五个年迈的随从。我不知道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如何在异乡僻壤独自生活。册立太子的大典举行了三天三夜,我觉得我的耳朵快被各种嘈杂之音刺破了,我捂着耳朵,我想尖叫,但我的母后以她的目光和威仪制止了我。

  我的母后力主将这一年的年号由永徽七年改为显庆元年,她对变换文字符号的迷信由此可见一斑。从此大唐的年号因为频繁的更换而变得紊乱不堪。

  我的姨母武氏因为母后的缘故从一个孀妇受封为韩国夫人,她是皇后的胞姐,其容貌之姣美更胜皇后几分。她曾与父皇有过一段隐秘的恋情,也因此没有躲过我母亲编织的黑网。韩国夫人有一天中毒而死,父皇异常悲伤,我想他清楚地知道韩国夫人死于同胞姐妹之手,但是他似乎羞于追查此事,在草草殡葬了韩国夫人之后,父皇又封韩国夫人十五岁的女儿为魏国夫人,这就是父皇唯一能做的也是他唯一热衷的事了,他绝对没有想到年轻的魏国夫人在十年后重蹈她母亲之覆辙,以豆蔻之年死于另一次宫廷投毒事件。

  母后不容许任何女子靠近父皇,即使是她的姐姐和外甥女。我想那些受害者并非轻视她们的对手,她们的错误在于把幻想寄托在父皇身上,她们不知道能凌驾于父皇之上的女子是唯一的罕见的,那些香消玉殒的红粉佳丽,她们无法与我非凡的母亲相比拟。说到我的父皇,他像一只高贵的相思鸟被皇后缝织的那张黑网所围困,被围困的还有他的仁慈和良知,他对纵情声色的酷爱。

  父皇软弱和被动的性格世人皆知。当他意识到我母亲的无情和野心妨碍他的生活时,曾经萌动过废黜第二任皇后的念头,父皇密召中书侍郎上官仪进内宫商议此事,诗名远扬的上官仪对天子的意图心领神会,他起草了一份秘密的诏令,与当年废黜王皇后一样,我母亲在诏令中的罪名也是施行巫术,但是这纸诏令未及颁布就被愤怒的母后撕成碎片了,那是龙朔二年的事,其时我母亲的密探已经遍布宫中,没有任何秘密能瞒过母亲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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