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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09

  我的庶民生涯开始于这个闷热的夏季。京城的空气凝滞不动,街陌行人在炎炎烈日的炙烤下沿途挥发着汗臭味,而官宦人家豢养的狗犬在门檐下安静地睡眠,偶尔抬头向陌生人吐出猩红的舌头。店铺酒肆里冷冷清清,一些身穿黑色的印有“西北”番号的叛军从街角集队而过,我看见了枣骝马上的西北王昭阳,看见他帐下的威震四方的五虎将簇拥着昭阳和他的双环黑旗。西北王昭阳白发银髯,目光炯炯,他策马穿越京城街头的表情自信而从容,似乎一切都如愿以偿。我知道就是这些人和端文联手颠覆了大燮宫,但我不知道他们将如何瓜分我的黑豹龙冠,如何瓜分我的富饶的国土和丰厚的财产。现在我和燕郎已经是布衣打扮,我骑在一头驴子的背上仰望白光四溢的天空,环视兵荒马乱的战争风景。燕郎肩背钱褡牵着驴子在前面步行,我跟随着这个上苍赐予的忠诚的奴仆,他将把我带到他的采石县老家,除此之外我别无抉择。我们是从京城的北门出城的,城门附近戒备森严,来往行人受到了西北兵严厉的盘诘和搜查。我看见燕郎用一块丝绢将两锭银子包好,塞在一个军曹的怀里,然后毛驴就顺利地通过了城门。没有人认出我的面目,谁会想到一个骑着毛驴的以竹笠遮挡炎日的商贾青年,他就是那个被贬放的燮王。在京城北面五里地的土坡上,我回首遥望了大燮宫,那片辉煌富丽的帝王之宫已经成为虚浮的黄色轮廓,一切都变得模糊了,一切都在漂逝,它留给我的只是梦幻般的记忆。朝采石县走也就是朝燮国的东南方向走,这与我当年出宫西巡的路线恰恰反道而行,东南部一往无际的平原和稠密的人群对我来说是陌生而充满异邦情调的。有多少土地就有多少桑梓良田,有多少茅庐就有多少男耕女织之家,广袤的乡村像一匹黄绿交杂的布幔铺陈在我的逃亡路上,我与世俗的民间生活往往隔着一条河渠、一条泥路或者几棵杂树,他们离我如此之近,打谷的农人一边在石臼上用力抽打成熟的稻谷,一边用淡漠而浑浊的目光观望看官道上的赶路人,蹲在河塘边浣纱的农妇穿着皂色的布衫,头髻用红布条随意地绾起,她们三五成群地挤在石埠上,用一种快速的粗俗的方式猜测你的身分和行踪,有时候从棒槌下溅起的水花会飞溅到我的脸上。他是盐商。一个妇人说。

  胡嚷呢,盐商身后都跟着驮盐的马队,我看他像个赶考落榜的秀才。第二个妇人说。

  管他是谁,你浣你的纱,他赶他的路吧。第三个妇人说完又补充道,你们都胡嚷啥呢,我看他准是个被朝廷革了职的六品官。我在逃亡路上接受过无数类似的评判,渐渐地没有了那种芒刺在背的不适。有时候我隔河回应她们多余的议论,我大声地说,我是你们的国王。浣纱的农妇们一齐咯咯地大笑起来,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向我警告,小心官府来砍了你的狗头。我和燕郎相视而笑,匆匆拍驴而过,天知道我与农妇的调笑是快乐还是悲伤的宣泄。

  漫长的旅程使我与世俗生活不断地擦肩摩踵,我讨厌通往采石县的这条黄尘飞扬的土路,讨厌路旁那些爬满蛆虫和苍蝇的粪缸,更加讨厌的是我不得不在那些肮脏简陋的客栈宿夜歇脚,忍受蚊蝇的叮咬和粗糙无味的膳食。在一家路边野店的竹席上,我亲眼看见三只跳蚤从竹席缝间跳出来,一只硕大的老鼠在墙洞里吱吱地狂叫,它们大胆地爬到我的身体上,对人的扑打和威吓无所畏惧。

  我的四肢长出了多处无名肿块,奇痒难忍。燕郎每天用车前草的汁液替我涂抹患处。这是上苍的安排,现在连跳蚤也来欺侮我了。我不无辛酸地自嘲道。燕郎沉默不语,他用一块布条将药汁小心地敷在我的身上,动作轻柔而娴熟。其实你现在也可以欺侮我,我抓住了燕郎的手,以目光逼问着他,我说,为什么你不来欺侮我?燕郎仍然沉默不语,他的眼睛倏而一亮,随即变得湿润起来,我听见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到了家就好啦,到了家陛下就不会遭受这些畜生的欺侮啦。难以忘记乡村客栈的那些夜晚,疲乏困顿的赶路者在竹席上呼呼大睡,木窗外有月光漂浮在乡村野地之上,草丛里的夏虫唧唧吟叫,水沟和稻田里蛙声不断。燮国东部的夏季酷热难挡,即使到了午夜,茅草和泥坯搭就的客栈里仍然热如蒸笼,我和燕郎抵足而睡,清晰地听见他短促的清脆的梦呓,回家,回家,买地,盖房。回到采石县老家无疑是燕郎的宿愿,那么我现在不过是一只被人携带回家的包裹了。一切都是上苍残酷的安排,现在我觉得乡村客栈里的每一个人都比我幸福快乐,即使我曾经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帝王。遭遇剪径的地点是在采石县以南三十里的地界上。当时天色向晚,燕郎把驴子牵到水沟边饮水,我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小憩了片刻。水沟的另一侧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柞树林,我突然看见树林里飞起一片鸟群和乌鸦,有杂沓的马蹄声从远处滚滚而来,树叶摇曳之处可见五匹快马和五个蒙面的驭手,他们像闪电一样冲向燕郎和那头驮负着行囊的灰驴。陛下,快跑,遇到路匪了。我听见燕郎发出了惊惶的叫声,他拼命地将驴子往宫道上撵,但已为时过晚,五个蒙面的剪径者已经将他和驴子团团围住。抢劫是在短短的瞬间发生的,我看见一个蒙面者用刀尖挑开了驴背上的行囊,扔向另一个未下马鞍的同伴,因为面对的是两个柔弱无力的赶路人,整个过程显得如此简洁和轻松。紧接着蒙面者逼近燕郎,在三言两语的盘问之后撕开了燕郎的布衫,我听见燕郎用一种绝望而凄厉的声音在哀求他们,但蒙面者不由分说地从他的裤带上割下了那只钱褡,这时候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仍然端坐在路石上一动不动,我所知道的唯一现实是他们抢去了我的所有钱财,现在我们已经身无分文了。五个劫路人很快拍马跑进了柞树林,很快就消失在平原的暮霭中。燕郎趴伏在水渠边久久不动,我看见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他在哭泣。那头受惊的灰驴跑到一边拉了一滩稀松的粪便,咴咴低鸣。我把燕郎从泥地里拉起来,燕郎的脸上混合着淤泥和泪水,看上去悲痛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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