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苏童 > 我的帝王生涯 | 上页 下页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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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没有读完论语,我折页做了记号,特意呈上请燮王将书读完。觉空说。我已经成为燮王,为何还要纠缠我读书?燮王如果不再读书,贫僧就要回苦竹寺修行去了。不许回寺。我突然大叫起来,我接过觉空手中的论语,随手扔在龙榻上,我说,我不许你离开我,你走了谁来替我驱鬼?那些白色的小鬼,它们现在已经长大,它们会钻到我的帐帷里来的。我看见两侧的小宫女都掩口而笑,她们明显在窃笑我的胆怯。我很恼怒,我从烛台上拔下一支烧着的蜡烛,朝一个小宫女脸上砸去。不许笑。我厉声叫道,谁再笑我就让她去王陵殉葬。宫苑中的菊花在秋风里怒放,我的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讨厌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黄颜色。我曾经让园丁铲除宫苑中的所有菊花,园丁嘴上唯唯诺诺,暗地里却将此事禀报了祖母皇甫夫人,后来我才知道在宫苑中遍植菊花是她的意思,她在花卉中酷爱菊花,而且皇甫夫人坚持认为菊花的异香对她的头晕病有所裨益。母后孟夫人曾经悄悄地告诉我,祖母皇甫夫人在秋天大量食用菊花,她让宫厨们把菊花做成冷菜和汤羹,那是她长寿和治病的秘诀。我听了不以为然。菊花总是让我联想到僵冷的死人,我觉得吞食菊花就像吞食死人腐肉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钟鼓齐鸣,我上朝召见大臣官吏,当廷批阅奏章。那时候祖母皇甫夫人和母后孟夫人就分坐于两侧。我的意见都来源于她们的一个眼色或一句暗示。我乐于这样,即使我的年龄和学识足以摒弃这两位妇人的垂帘听政,我也乐于这样以免去咬文嚼字和思索之苦。我的膝盖上放着一只促织罐,罐里的黑翼促织偶尔会打断沉闷冗长的朝议,发出几声清朗的叫声。我喜欢促织,我只是担心秋凉一天凉似一天,宫役们去山地里再也找不到这种凶猛善斗的黑翼促织了。我不喜欢我的大臣宫吏,他们战战兢兢来到丹陛前,提出戍边军营的粮饷问题和在山南实行均田制的设想,他们不闭上嘴,皇甫夫人不举起那根紫檀木寿杖,我就不能罢朝。我不耐烦也没有办法,僧人觉空对我说过,帝王的生活就是在闲言赘语和飞短流长中过去的。 皇甫夫人和孟夫人在群臣面前保持着端庄温婉的仪容,互相间珠联璧合,辅政有方,但是每次罢朝后两位夫人免不了唇枪舌剑地争执一番,有一次群臣们刚刚退出恒阳殿,皇甫夫人就扇了孟夫人一记耳光。我感到很吃惊,我看见孟夫人捂着脸跑到幕帘后面去了,她在那里偷偷地啜泣,我跟过去望着她,她边泣边说,老不死的东西,早死早好。我看见一张被屈辱和仇恨扭曲的脸,一张美丽而咬牙切齿的脸。从我记事起,这种奇特的表情就在母亲孟夫人脸上常驻不变。她是个多疑多虑的妇人,她怀疑我的同胞兄弟端冼是被人毒死的,怀疑的具体对象是先王的宠妃黛娘。黛娘因此被割去十指,投入了肮脏的冷宫。我知道那是犯有过错的嫔妃们的受难地。 我偷偷地去过后面的冷宫。我想看看黛娘被割去十指的手是什么样子。冷宫确实阴冷逼人,庭院四处结满了青苔和蛛网。我从木窗中窥见了昏睡的黛娘,她睡在一堆干草之上,旁边有一只破朽的便桶,那股弥漫于冷宫的酸臭味就是从便桶中散发的。我看见黛娘翻了个身,这样她的一只手就面向我了,它无力地垂放在草堆上,垂放在一缕穿窗而过的阳光里晾晒。我看见那只手形如黑饼,上面溃烂的血痂招来了一群苍蝇,苍蝇无所顾忌地栖息在黛娘的残手上。我看不见黛娘的脸。宫中妇人如云,我不知道谁是黛娘。有人告诉我,黛娘就是那个善弹琵琶的妃子。我想不管她是谁,一旦被割除十指就无法再弹琵琶了。在往后的欢庆佳节中,不知是否还会有美貌的妇人在花园里怀抱琵琶,拨弄珠玑撞玉的仙境般的音乐?我不怀疑黛娘曾经买通宫厨,她在我胞兄端冼的的甜羹里下了砒霜。但我对割除十指的方法心存疑窦。我曾询问过母亲孟夫人,孟夫人沉吟了片刻回答道,我恨她的手。这个回答不能使我满意,我又去问过师傅觉空,觉空说,这很简单,因为黛娘的手能在琵琶弦上弹奏美妙的音乐,而孟夫人不会弹琵琶。 到我登位为止,梧桐树林里的冷宫大约幽禁了十一位被废黜的嫔妃。入夜时分从冷宫飘来的啼哭声萦绕在我的耳边,我对此厌烦透顶,却无法制止冷宫的夜半哭声,那是些脾性古怪置生死于度外的妇人,白天蒙头大睡,到深夜就精神矍铄,以凄厉哀婉的哭声摇撼我沉睡的大燮宫。我对此真的厌烦透顶,我不能让宫役们用棉花团塞住那些妇人的嘴巴,冷宫是禁止随意进出的。我的师傅觉空建议我把它当作夜宫中正常的声音,他说这种哭声其实和宫墙外更夫的铜锣声是一样的,既然更夫必须随时报告夜漏的消息,冷宫里的嫔妃也必须以哭声迎接黎明的到来。你是燮王。僧人觉空对我说,你要学会忍受一切。我觉得僧人觉空的话听来很费解,我是燮王,为什么我要忍受一切?事实上恰恰相反,我有权毁灭我厌恶的一切,包括来自梧桐树林的夜半哭声。有一天我召来了宫中的刑吏,我问他有没有办法使那些妇人哭不出声音,他说只要剜去她们的舌头她们就哭不出声音来了。我又问他剜去舌头会不会死人,刑吏说只要剜得准就不会死人。我说那你们就去剜吧,我再也不要听她们的鬼哭狼嚎了。 这件事是在绝对秘密下进行的,除了刑吏和我谁也不知道。刑吏后来提了一个血淋淋的纸包来见我,他慢慢把纸包打开,一边对我说,这回她们再也哭不出声音来了。我朝纸包睇视了一眼,那些爱哭的嫔妃们的舌头看上去就像美味的红卤猪舌一样。我赏了刑吏一些银子,吩咐他说,千万别告诉皇甫夫人,她若问起来就说她们自己不小心把舌头咬断了。那天夜里我很不安,冷宫的方向果然寂静无声,除了飒飒的秋风落叶和间或响起的夜漏梆声,整个燮王宫都是一片死寂。我在龙榻上辗转反侧,想起我下令割去了那些可怜的妇人的舌头,突然觉得有点害怕,现在没有什么声音来折磨我的听觉了,我反而更加难以入眠。榻下的宫女闻声而起,她说,殿下要解手吗?我摇了摇头。我望着窗外半暗半明的灯笼和蓝紫色的夜空,想像冷宫中的妇人们欲哭无声的景象。 为什么这么寂静?没有声音我也睡不着,我对宫女说,你去把我的蛐蛐罐拿来吧。宫女抱来了我心爱的蛐蛐罐,后来我每夜听着黑翼促织清脆的鸣叫入睡,我感到一丝忧虑,秋天一旦过去,我豢养的大批促织一旦在第一场大雪中死去,那时候我该怎样打发漫漫长夜呢?我为我让刑吏犯下的罪孽惴惴不安。我暗暗观察了皇甫夫人和丞相大臣们对此的反应,他们似乎毫无察觉。有一天在罢朝之后我问皇甫夫人最近是否去过冷宫,我说那些妇人竟然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皇甫夫人慈爱地注视着我良久,最后她叹了口气说,怪不得这几夜一片死寂,我每夜都睡不着觉。我说,祖母喜欢听那些妇人半夜的哭声吗?皇甫夫人不置可否地微笑着,她说,剜了就剜了,只是千万别让风声走漏到宫外,我已吩咐过有关宫人,谁走漏风声就剜掉谁的舌头。我心中的石头坦然落地。祖母皇甫夫人的惩罚方式原来与我如出一辙,这使我感到一丝慰藉和一丝茫然。看来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把冷宫里十三位妇人的舌头割下来了,但皇甫夫人认为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冶炼仙丹的青铜大釜依然耸立在宫墙一侧,釜下的炭火业已熄灭,以手指扪及变色的青铜,青铜竟然还是温然灼人的。已故的先王常年服用仙丹,炼丹师傅是他从遥远的蓬莱国重金聘来的。蓬莱仙丹未能延长先王羸弱而纵欲的生命,在先王驾崩的前夜炼丹师傅从宫中逃之夭夭,证明那种祛病延年长生不老的仙丹只是一颗骗人的泥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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