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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娄祥说,谁说你傻子?傻子能从枪炮下活过来?谁说你傻子他自己就是傻子。

  扁金说,子弹打到我了,就是拔不出来,我身上到处都疼,疼死我了。

  娄祥伸过手在扁金身上捏了几下,哪儿挨子弹了?你这身皮比牛皮还结实呢,娄祥抓着扁金的耳朵说,你个傻子,又跟我胡说八道了。

  别拧我耳朵。扁金满脸惊惶地瞟了眼村长的大手,我没去你家。扁金突然叫起来,我的鸭子也没去你家拉屎。

  你去我家干什么?你的鸭子跑我家拉屎?怕我拧不下你的耳朵?

  别拧我耳朵。扁金仍然叫喊着,他的脑袋始终躲避着娄祥的大手,他说,我没拿过你家的灯油,小碗也没拿,你家的灯油桶还在床底下放着呢。

  娄祥突然不说话了,他的光头凑到扁金面前,他的犀利的目光刺得扁金双颊通红,好你个傻子,娄祥冷笑道,我就猜到你干了坏事,给我说实话,你到底干了什么坏事?

  扁金垂下头,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护注了两只耳朵。他说,我没睡过你家的棺材,棺材是给死人睡的,我没睡过。棺材里的红薯有油漆味,我也没吃过棺材里的红薯。

  娄祥的嘴里吐出了脏话,他的大手终于掰开扁金的十指,他的两只大手同时揪住了扁金的两只耳朵,同时狠狠地拧了几下,然后娄祥就急如火星地奔回家了。

  扁金捂着耳朵站了起来,他觉得耳朵快掉下来了,但他还是忍着疼痛朝村长的背影喊了一声,村长,我告诉你,娄守义家的房顶让子弹打了个窟窿!

  许多村里人朝扁金围过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向扁金打听雀庄战役的各种细节,扁金一句也听不进去,扁金粗鲁地推开人群往外走,你们像老鼠一样逃走了,你们的房子却没起火,我在这儿守着我的鸭子,可我的鸭棚让他们毁啦。扁金说,你们知道吗,我在祠堂里睡了好几天啦。有个孩子拉住扁金的衣角问,扁金,你怎么没让子弹打着呢?扁金甩掉了孩子的手,他突然哽咽了一下,想哭而又忍住了,扁金哽咽着说,你们知道什么?子弹都藏在我的肉里,我都快疼死了!

  在雀庄人看来扁金说话从来都是语无伦次傻里傻气的,他对雀庄战役的描述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引起了一阵嬉笑声。他们疑惑不解的是扁金最后的呐喊,你们不是好人,扁金扯着嗓子在村口呐喊,你们一百个人也顶不上小碗一个人!

  他们当时不知道那是扁金在雀庄留下的第一次呐喊,也是最后一次呐喊。

  9

  养鸭人扁金在腊月二十八的夜里离开了雀庄,也许是腊月二十九的凌晨,这已经无关紧要,村长娄祥那天气冲冲地步遍雀庄附近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有看见扁金和他的鸭子的影子。王寡妇的儿子在椒河边捉螃蟹,他告诉娄样扁金赶着鸭子顺河滩走了,他说扁金一边走一边还在哭呢。

  村长娄祥以为扁金在天黑以前会回家,但扁金再也没回家。说起来扁金在雀庄也没有什么家,他带走那群鸭子就把家也带走了。后来是娄福娄守义他们回家了。他们不会不回来,雀庄人谁也不愿意在外面过年嘛。扁金离村那天,娄祥在他家的柴堆上发现了一只棉帽和一双棉鞋,他是个闯过码头见过世面的人,一眼就认出那是军用品,而且他很快猜到它们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娄祥咒骂着扔掉了棉帽和棉鞋,刚扔掉又捡了回来,他是个识货的人,这么暖和实用的棉帽,这么结实耐穿的胶底棉鞋,娄祥实在舍不得扔掉它们,他知道那是扁金赎罪的一份礼物。

  收到棉帽和棉鞋的还有娄守义一家。娄守义起初喜出望外,但后来弄清了那些棉鞋棉帽和房顶上大窟窿的联系,娄守义的脸便气白了,几只烂鞋烂帽来换我家的房顶?娄守义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傻子,这个傻子怎么会没挨子弹?他就是被子弹打成个蜂窝,也解不了我心头的恨!

  不管是村长娄祥还是娄守义,他们都舍不得扔掉扁金的礼物。大年初一的早晨,娄守义去娄祥家拜年,看见娄祥头上戴着和自己一样的棉帽,脚上穿着和自己一样的棉鞋,他们两个盯着对方愣了一会儿,突然一齐会意地笑起来。

  娄守义说,这帽子很好,有两个护耳,冬天不冻耳朵。

  村长娄祥说,棉鞋也很好,又结实又暖和,我还没穿过这么好的棉鞋呢。

  过年那几天村长娄祥常常想起扁金,他不知道扁全为什么像个老鼠一样逃离雀庄。过年了,别人都回家了,他却像个老鼠一样地逃啦。娄祥想起扁金以前也做过不少让人痛恨的事,有一次他差点把人家的猪拖迸椒河呢,以前他从来不害怕,从来没跑过,这次为什么怕成这样?娄祥后来很自然地联想到雀庄战役的枪林弹雨,他猜扁金大概是让子弹和炮火吓破了胆。

  直到这年秋天,雀庄的乡亲们没有谁再见过养鸭人扁金。秋天的时候娄福跟着一条稻米船去椒河下游贩米,船过桃县地界的时候,娄福看见了养鸭人扁金,扁金赶着一群鸭子在椒河岸边走。娄福说他认出了扁金,扁金却不认识他了。娄福问他去哪儿,扁金说他不去哪儿,他要找一条打鱼船。娄福问他要找什么样的打鱼船,扁金说是一条有三盏灯的打鱼船。娄福说从来没见过有三盏灯的打鱼船,他问扁金找那条船干什么,扁金就不说话了,扁金像个哑已一样赶着鸭子走,后来扁金就埋下头,像个哑巴一样赶着鸭子在椒河边走。

  什么打鱼船?什么三盏灯?娄福回村后说起这件事就咯咯地笑,他对乡亲们说,我早就说过扁金是傻子,你们偏不信,现在你们该相信了吧?

  现在我们该相信了,扁金和他的鸭群仍然在椒河边走,他们大概会一直步到椒河下游,走到椒河水与其他河流交汇的丘陵地区。这其实是一条异常险恶的行走路线,我们知道平原上的战争是一只巨大的火球,它可以朝四面八方波动,秋天的时候,战争的火球恰恰正在向丘陵地区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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