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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你是小碗的爹吗?扁金蹲下身子捧住伤兵的脸,仔细地审视春,你不是小碗的爹,扁金说,你是个老头了,你这么丑,小碗那么水灵,你不像小碗的爹。

  小碗……碗儿……小……碗儿。伤兵说。

  伤兵其实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在泥地里爬着,爬得越来越慢,现在扁金看清了那条血线的渊源,这是从伤兵的腹部、肩部和腿部分别滴淌下来的。扁金看见了伤兵的眼睛,深深塌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他觉得这个人很奇怪,人快死了,但眼睛里的光却闪闪发亮。

  你要真是小碗的爹,我就把你背到船上去,扁金说,可你怎么证明你是小碗的爹呢?

  三、盏、灯。伤兵说。

  伤兵吐出这三个字后便不再说话了。扁金猜他是没有力气说话了。扁金想这个人是不是小碗的爹很快会水落石出的。他们离三盏灯已经很近了,他们离那条打鱼船只有几步之遥了。

  扁金高声地喊着小碗的名字,他没有听见女孩的回应。女孩不在船头上,似乎也不在舱里,扁金看见了那条被战火熏黑的打鱼船,油毡制成的船篷已经毁于一旦,只剩下几根木架歪斜地竖在那里,奇怪的是船头的桅杆,桅杆和桅杆上的三盏灯在一夜炮火中竟然完好如初,那三盏灯现在淡如萤光,但它们确确实实地亮着,它们让扁金想起灯油和有关女孩小碗的所有事情。

  小碗,去捡棉帽呀,红薯地里有好多棉帽。

  打鱼船上寂然无声,女孩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小碗,去红薯地里捡东西吧,去晚了就让别人捡走啦。

  扁金的喊声突然沉了下去,他看见打鱼船的船舷上露出一只黑黑的小手,一块白布从那只小手的指缝间垂下来,白布的下端浸在了水中。扁金认出那是女孩的手,女孩没有离开她家的船,女孩躲在残破的舱里。

  小碗,别害怕,仗打完了,你出来吧。

  扁金疾步跳到了船上,他先是看见了船头上的那只铁皮油桶,油桶打翻了,灯油淌了一地,你怎么把油桶打翻了?没有灯油你还点什么灯啊?扁金扶起了油桶,然后他看见了船舱,船篷毁于炮火,打鱼船便再也没有遮蔽了。扁金看见了那母女俩,母亲紧紧地搂抱着女孩,但女孩一只手挣脱了母亲的怀抱,那只手顽强地伸出了船舷,挥动一块雪白的布,当然那只小手现在已经安静了,手里的白布也已经垂入了水中。扁金不再对女孩说话,一天来见了无数个死者,他已经能准确地区分活人和死者,他知道名叫小碗的女孩和她母亲已经死去。

  两只黑鱼鹰却活着,一只站在船尾,一只蹲在船头,它们像两个哨兵守护着打鱼船。

  她不是有白布吗?她不是挥白布了吗?扁金对鱼鹰说,挥了白布怎么还会死?

  扁金知道他不该问鱼鹰,鱼鹰跟他的鸭子一样,主人对它再好也不会对你说话。扁金突然觉得眼角那里冰凉冰凉的,是一滴泪,他流泪了,流泪是心里难受的缘故。扁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扁金想昨天她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女孩呢,他不希望子弹打到她身上,现在他情愿用一百只鸭子换回她的性命,扁金抓起女孩的手,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她手里的白布拽出来。扁金迁怒于那块白布,他把它狠狠地揉成一团,扔进了河里,没有用的,白布有什么用?扁金突然嘎咽起来,他说,你还小,你不懂事,子弹从来是不长眼睛的。

  那个伤兵爬过来了,伤兵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而他的右臂艰难地向前抓攀着什么,扁金看出来他是想抓住船舷上的那只小手,那是女孩小碗的手,扁金不想让他抓那只小手,他用自己的大手盖住了那只小手,你别抓她,她已经死了,扁金哽咽着说,她们都已经死了。

  扁金忘不了那个伤兵的眼睛,他眼睛里的亮光倏地黯淡下去,他眼睛里原来也有一盏灯,但扁金觉得从自己嘴里吹出了大风,大风倏地吹熄了那些灯,也吹断了伤兵那条颤抖的右臂,他看见那手臂沉重地落下去,落在水里,溅起了几星水花,他看见伤兵脸上掠过一道绝望的白光,那张布满血污的脸也沉重地落下去,埋在椒河的河水里。

  扁金狂叫起来,直到此时他仍然不能确信伤兵与打鱼船的关系,但扁金意识到自己的手盖住的不是小碗的手,是那个人游丝般最后的呼吸。扁金有了一种杀人后的恐惧的感觉,扁金跳下了船,他把士兵从水里搬起来,你不是说你是小碗的爹吗?你不是说要回家吗?扁金摇晃着那具沉重的滑腻的身体,他说,你怎么死了?你是傻子呀?死了怎么能回家?扁金失声恸哭起来,他把死去的士兵拖到了船上,你说你是小碗的爹,就算你是小碗的爹好了,扁金说,你想回家就回家好了,可你为什么会死,好像是我害死了你们,我没有枪,我是老百姓,我是养鸭子的扁金呀。

  扁金哭泣着把死去的士兵推进了舱里,他看见三个死者恰巧躺在了一起,三个死者的脸上有一种相仿的悲伤肃穆的表情,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名叫小碗的女孩,他门看上去真的像一家人,扁金的心现在变得空空荡荡,他注意到船桅上的三盏灯相继熄灭了,暮色从椒河上缓缓地升起来,而那三盏灯却终于熄灭了。椒河两岸一片苍茫,假如你极目西眺,你能看见落日悬浮在河的尽头,天边还残留着一抹金色的云影,但扁金看见三盏灯熄灭了,扁金的心碎了,他的稚笨的灵魂和疲惫的身体已经沉在黑暗中。

  扁金后来做了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你想像不出他是怎么把一条打鱼船从岸边推向河心的,后来扁金打着寒颤走进冰冷的河水里,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把船推向了河心。离开这儿吧,这儿不是一个好地方。扁金对着船头的鱼鹰说。船头的鱼鹰沉默不语,扁金又对着船尾的鱼鹰说,带着他们离开这儿,到不打仗的好地方去吧。

  打鱼船在暮色中顺流而下,两只鱼鹰不知道它们的船会漂向何处,去哪个好地方呢?其实扁金也不知道。

  那是雀庄战役结束后的第一个黄昏,打归战场的士兵和车辆姗姗来迟,他们途经雀庄的时候看见一个形迹可疑的人,那个人拖着一只木条箱在河滩地上走,对所有的警告置若罔闻,士兵们看不清木条箱里装了什么东西,有人想过去盘问他,但好几个士兵都认出了扁金,他们说,别去管他,那人是雀庄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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