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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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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舒农终于反应过来。舒工和涵丽跳河自杀啦!舒农从吊机上跳下来,一路狂奔着跑回十八号。家里静寂无人,舒农跑到楼上去敲丘玉美的房门。跳河啦!自杀啦!舒农对着那扇暗红的门喊。他听见里面响起一阵悉悉卒卒的声音,丘王美把门开了一条缝,她说:“谁自杀啦?”“涵丽和舒工!”舒农把脑袋钻进门缝去寻找他父亲,他看见床底下有一只手撑在拖鞋上,籁籁发抖。他知道那是父亲的手,舒农咪呜叫了一声就跑下了楼,他朝楼板朝杂物朝窗外的四面八方喊着: “跳河啦!” “自杀啦!” 香椿树街人在黑河里打捞涵丽和舒工的场面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几乎所有会游泳的男人都跃入了街边乌黑发臭的河水中。荒寂的石码头上挤满了人群,只有一盏昏暗的路灯照耀他们,所有的脸都像水一样闪烁不定。十八号的舒家林家是事件的中心,人们注视着老舒。老舒在水中一次一次地下潜。老林在岸上,老林的手里还握着一只棋子,有人说是“马”,而丘玉美倚在电线杆上捂着脸哭,丘玉美不让任何人看见她的脸。 先捞上来的是舒工,老舒把儿子反背到肩上,在香椿树街上跑了一圈,舒工吐出了许多乌黑发臭的水。后捞上来的是涵丽,老舒如法炮制,涵丽像一只羊在老舒背上荡来荡去,涵丽没有吐出来,一直跑到十八号的楼上,涵丽还是一动不动,老舒把涵丽放到地板上,摸摸涵丽的脉息,老舒说,没了,救不过来了。 舒农挤在人堆里看见了涵丽溺水后的容颜,他没有听见众人嘈杂的议论,直觉告诉他,涵丽已经死了。他看见涵丽湿漉漉地躺着,从她身上不停地滴着水,那些水也是蓝色的一如她皮肤的光泽。涵丽的眼睛一直张开着,比黑暗中的猫眼更富有魅力。涵丽很蓝很蓝。舒农想起他偷窥过的女人都是蓝的,即使死去,舒农想女人和死亡都是发蓝的,这是怎么回事? 涵丽之死曾经是香椿树街街头巷尾的中心话题。涵丽死后仍然被人怜爱着,人们描述涵丽是地窖里长出的鲜花,必将是好景不长的。你知道这实际上影射了十八号里复杂隐晦的人际关系。香椿树街无法排除老舒和丘玉美对一双儿女的影响,而涵丽舒工式的情死因此蒙上了一层传奇的悲壮的色彩。 十八号的黑漆大门以后经常是紧紧关着的,送牛奶的人把牛奶放在小木箱里,隔着门缝看见房子里的沉沉幽晴,这是一种感觉,这是林家的女孩早夭的结果,十八号拒绝你进入。你若留意,仰起头便能看见楼上丘玉美的房间窗子的变化,窗上现在钉满了铁皮,远看像是一座鸽房的门。 敏感的人们猜测谁在那窗上钉满了铁皮,风骚的女人丘玉美将终日呆在黑暗中,谁干的?他们问涵贞,涵贞说不知道,她说你们别来管我家的事,他们问舒农,舒农不说话,但舒农狡黠丰富的眼神告诉人们,我看见了,什么也逃不出我的眼睛。 譬如是涵丽溺水而死的当天夜里,老林拖着一捆旧铁皮和工具箱撞进丘玉美的房间,老林举起锤子在窗框上当当先敲了三下。 “你要干什么?” “把狗洞堵起来,” “该死,你要把阳光堵死的。” “堵起来好。你心里明白。” “不行,你疯了?” “你别嚷。这是为你好。” “你想让我闷死吗?南窗怎么能堵起来?” “我怕涵丽的阴魂来拽你,窗外就是那河。” “别吓唬我,我不怕。我没得罪涵丽。” “我怕你夜里梦游,从这窗往下一跳就完了。” 丘玉美从床上爬起来又坐下,她把头蒙在被子里哭泣在被子里说,那你就钉吧。老林没听见。老林专心致志地往窗上钉铁皮,他的手其实也很巧,把南窗钉得密不透风。我说过了,远看就像黑夜中的一座鸽房。 死而复生是什么感觉?舒工回忆那次自杀仿佛做了一个梦,他醒来的时候仍然浑身精湿,一家人都站在门那儿看着他。舒工觉得很难受,他对母亲说,“给我拿一套干衣服来,我要换衣服。”但老舒把母亲推了出去,老舒说,“不准换!死不了就能把衣服捂干,你不怕死还怕湿?慢慢捂吧,你这王八蛋。你这畜生!” 舒工疲惫地躺着,他想起在河中下沉的一刹那涵丽的手指疯狂地搜寻他而他却闪开了。他不想和涵丽挤在一堆死,涵丽的手指像一条小鱼在他脸上啄了一下就消失了。涵丽真的死了。他还活着。他看见父亲注视他的目光充满憎恶和鄙视。 从老式挂镜里他也看见自己的眼晴,冰冷的只有敌意和戒备。你们走吧。舒工说,我们之间谁也下需要谁,无论死了还是又活了,舒工跳起来把门撞上,他不想看见他们。他慢慢脱下湿衣服,打开抽屉,门吱吱响了一下,舒农闪了进来。舒农扶着门框看舒工换衣服。 “我看见你们了。”舒农突然说。 “滚开,”舒工将衣服遮住羞处。 “我看见了。”舒农说。 “你看见什么了?” “什么都看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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