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苏童 > 肉联厂的春天 | 上页 下页


  那天金桥怀着一种厌恶的心情擦去了所有猪肉上徐克祥的名字,我们相信金桥这么做只是出于他高尚质朴的天性,但屠宰车间的一些工人却曲解了金桥,他们认为金桥在拍徐克祥的马屁,他们痛恨所有拍马屁的人,在东风肉联厂这种人总是要受到唾弃的。于是在第二天的生猪流水线上出现了一只超大型的猪,就是在这头猪的背部,金桥惊愕地发现,他的名字与徐克祥的名字赫然并列在一起。

  有人告诉我金桥当时脸色煞白,他的身体在节奏欢快的生猪流水线下簌簌颤抖,他发疯似地用刀背把猪肉上的墨迹刮除,然后就一路狂奔着跑出了屠宰车间,当然金桥不会跑到徐克祥那里告状,他像一匹受了惊吓的马一路狂奔着,跑出了东风肉联厂。

  金桥闲居在家的日子其实很短暂,或许是为了排遣心头的苦闷,或许是因为苦闷,金桥在青竹街的公用电话亭里打了好几个电话,通知他的朋友们到他家里开冷餐会。他在电话里特别强调,可以自带冷餐,但最好不要带猪肉罐头。没有人带去猪肉罐头,在金桥家阁楼的那次聚会,朋友们自觉遵守着几个戒律,不谈眉君,不谈猪肉。但即使这样金桥的眉宇间仍然透出无边的落寞,他几乎没吃什么食物,他只是不停地说话,发生在屠宰车间的恶作剧被金桥再提起时,冷静已经代替了悲愤,金桥说,他们为什么把我的名字和徐克祥写在一起?他们认为我不跟他们合作就会跟徐克祥合作,非此即彼,多么愚昧无知的思想,他们不理解中立的意义,他们更不懂得我是谁,我是谁?我是一个不结盟国家!朋友们都看出金桥在肉联厂陷入了四面楚歌的绝境,有人问他,是不是准备就此告别肉联厂了?金桥说,不,至少还要去一次,我不喜欢消极的方法,这几天呆在家里是为了调整我的精神状态,我还要与徐克祥谈判,一定要有一个圆满的结局。没有人想到转机突然来临,就在朋友们陆续离开金桥家时,外面又来了一位客人,是东风肉联厂负责劳动人事的女干部。作为不速之客,女干部带来的信息足以让人雀跃,她说,老徐让我来通知你,你的辞职报告批准了,老徐让你明天去厂里,他还想与你谈一次。金桥克制住心头的狂喜,问,再谈一次?谈什么?女干部莞尔一笑说,谈了就知道了,你跟老徐不是很谈得来吗?金桥想解释什么,但女干部匆匆地要走,一边走一边含蓄地瞟着金桥说,老徐很喜欢你啊,他说你是出污泥而不染,他说你以后会前途无量呢。我看见金桥耸了耸肩,他微笑着朝几个朋友摊开双手。虽然我很厌恶别人做这种西方风格的动作,但金桥做这种动作就显得天经地义。我猜测是金桥在生猪流水线上的维护文明之举感动了徐克祥,但是这种简单的因果关系不宜点破,我看见金桥的脸上迸发出一种灿烂的红光,他对着外面的街道吸气,再吐气,然后歪着脑袋对朋友们笑了笑,嗯?这是一个含义隽永的鼻音,它意味着胜利、胜利和胜利。嗯?假如这时候金桥用语言而不是鼻音,那他就不是我们熟识的金桥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我隐隐地为金桥的胜利担忧,一般说来胜利假如来得这么容易,它就值得怀疑,也许它只是一个回合的胜利而已。但是我要说那天的聚会有着难得的雨过天晴似的气氛,好朋友从来都是这样,他高兴你也高兴,他不高兴你设法让他高兴。大家跟金桥握别时都说,等看听你的好消息。没有人是未卜先知的神仙,没有人预料到第二天就发生了令人震惊的冷库事件。后来有人声称在事发前如何预感到了金桥的不幸,我想那是哗众取宠的无稽之谈。

  金桥那天衣履光鲜而严谨,黑色西装,白色衬衫和彩色条纹领带,一切都显示了他对最后一次肉联厂之行的重视。在经过孔庙与邮电大厦间的路口时,金桥一眼看见眉君和她姐姐在路边鲜花摊上选购鲜花,愉快的心情使金桥骑在自行车上朝那姐妹俩挥手,他高声喊道,买一束玫瑰,那是爱情和凯旋的标志。但是路上的车流人声太嘈杂,眉君没有听见金桥的声音。眉君挑选了一束白色的苍兰。

  东风肉联厂每逢周末总是格外忙乱,金桥在几辆卡车的夹缝中挤进了厂门,他害怕西装会沾上油腻,干脆把它脱了搭在手上。偌大的厂区里到处回荡着肉猪们粗声粗气的嚎叫,穿白色或蓝色工装的人们在卡车上下搬运着加工过的鲜猪肉,而屠宰车间的圆窗内人头攒动,两个女工从吵嘴到相互漫骂的过程很明显也很快捷。猪、猪屎、猪脑子,猪×。这些粗俗的声音再次顶进金桥的耳朵,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以为然了。金桥闯进徐克祥的办公室,里面没有人,正在东张西望的时候,对面政工科里出来一个人,他看见金桥眼睛一亮说。喂,你就是金桥吧?你顶住了屠宰车间的不良歪风,我们要表扬你的,金桥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金桥说,我不要表扬,我要找徐克祥。那个人说那你到冷库去吧,冷库今天很忙,老徐又去帮忙啦。徐克祥果然在冷库里。金桥想把他叫出来,但徐克祥在里面喊,你进来吧,穿上棉衣棉裤,进来边干边谈,不会受冻的。金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进去了,他在穿棉衣棉裤时很担心自己的衣裤会不会被挤皱被弄脏,但他想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咬咬牙与徐克祥配合一回吧。

  冷库里因为很冷,因为要保持低温,劳动的人很寥落,除了徐克祥,只有几个穿得异常臃肿的女工拖着小车来回地跑动,一个女工打量着金桥说,你也下冰库?怎么,才来没几天就提拔啦?金桥没有理睬她,他对女人总是宽宏大量的。金桥走到徐克祥身边,他觉得徐克祥的脸在低温环境下更显清瘦和憔悴,现在徐克祥的神态让金桥联想起外交家老焦晚年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老焦在冬天的梅花丛里踏雪而过,手里抓着一本翻开的书。当然冷库里没有梅花,而徐克祥手里抓着的也不是书,是一条冰冻猪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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