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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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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病房之前,父女两人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他们站在走廊上,他们想商量一下口径,但不知怎么的,两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说什么。松满先走进了病房,松满大声地对着妻子的床说,人家很重视你的信,很重视啊! 千美从昏睡中醒来,她的暗淡的眼神一刹那间燃烧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松满,她说,怎么个重视法? 松满说,五个院长,专门为你的信开了会,他们说要大抓特抓医疗作风。 千美说,光是嘴上说说没用,怎么抓得看行动。他们有什么实际行动? 松满瞟了女儿一眼,说,眉君,有什么实际行动?你跟你母亲说。 眉君扭过脸,说,人家跟你谈的,你不说怎么让我说? 松满低下头,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他用鞋底不停地擦着那摊污迹,他们说可以再做一次手术。松满终于开口说了,他们随便我们决定,要不要再做一次手术,主刀医生随我们挑。 千美说,这有什么难开口的?是好事啊,说明他们真的重视我的意见。 松满说,第二次手术,有点——我没决定。松满抬头寻求女儿的帮助,但眉君赌气似的避开松满的目光,眉君不知在生谁的气,她走到窗前,抱着双臂看着窗外。 千美明显意识到了什么,她开始眨巴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你没决定?让我自己来决定?千美说,我知道你们怕什么?怕我撑不住,死在手术台上? 松满不说话,不说话代表他默认了妻子的分析和判断。 千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突然笑了一声,这就是你们的不是了,人家很重视,人家要解决问题,你们怕这怕那的,就不怕人家笑话?人家会说,你们在搞什么名堂,早知道这样,你们提什么意见? 松满吱唔着说,提意见归提意见,这不是一回事。你现在的身体,不能再上手术台折腾了。 千美说,那我的意见不是白提了?那我不是变成无理取闹了吗? 松满说,那是两回事,你不能为了面子过不去,冒这个险! 千美说,不是面子的事,是做人的道理。再说我还怕什么危险?冒不冒险我都活不了几天了。 松满说,你是糊涂了。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你这么糊涂我也不管了,我告诉你,再来一刀,你怕是下不了手术台了! 千美看了眼松满,她的嘴角上挂着一丝笑意,眼神里却都是失望。一辈子夫妻做下来了,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千美说,我是怕死的人吗?我不怕死。 松满说,不怕死也不能去送死! 千美说,该送死就得送死,他们能接受我的意见也很不容易,解决问题,大家都要作出努力。大家要配合。 松满说,什么努力?什么配合?努力去死啊?你这是什么脑筋呀? 千美说,你又要骂人了,我什么脑筋,人的脑筋!最多是钻了牛角尖,要说钻牛角尖,我钻了一辈子了,临死再改,自己不是当了自己的叛徒?我不当叛徒。 松满说,你还是在钻牛角尖,就像你以前写那么多信,都是钻的牛角尖啊,你自己知道不知道? 千美说,我知道,怎么不知道?千美说着叹了口气,你数落我数落了一辈子了,你们不是想让我快乐的吗?想让我快乐还来数落我?批评我?我的快乐现在就是去送死,我不怕你们去跟别人说,说我疯了,我就是要去送死。 松满终于用双手蒙住脸,不让妻子看见他眼里的泪。松满说,随便你,我不数落你了,是你的性命,随便你吧。 千美叹口气,说,这就对了,是我的性命,我知道我的性命还能派什么用处。我这小半条命,还能用来整顿他们的医疗作风,划得来呀,死得其所。 窗边的眉君这时失声痛哭起来。千美注视着女儿抽搐的肩头,面容安详。千美做出了这个决定以后,面容安详。窗外西风呼啸,预示着秋天正在深入医院和整个世界。窗外的西风渲染了病房里的一片沉寂。病房里的一家人此时都听见了输液瓶的滴水声。千美躺在病床上,面容安详,大约过了五分钟,她轻声对女儿说,眉君,拿梳子来,替我梳一梳头。 最后一天 上午九点三十五分,癌症病人曾千美在第二医院的手术台上停止了呼吸。 主刀的张医生走出去向病人的家属通报这个不幸的消息,他走出手术间的大门,看见死者的丈夫蹲在墙角边,一只手顶住肿胀发亮的下腭,木然地瞪着他。 张医生说,很抱歉,你们准备后事吧。松满靠着墙慢慢站起来,木然地瞪着医生。张医生心中很坦然,他知道一切都有对方签字为据,这不是医疗事故,所有当事人对这个结果已经有所准备。张医生说,真的很抱歉,病人的内部器脏全面衰竭,我们无能为力了。 松满使劲地点头,他用手指指着自己的下腭,牙疼得厉害。我有准备。他说,疼死我了。我们不怪你,我们没有意见。我们不会再提什么意见了。 虽然松满发出的声音需要仔细辨别,张医生还是听清了对方的意思。张医生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对松满说,你牙龈发炎很厉害,去口腔科看看吧。 松满摆了摆手,意思是这种时候他没有时间去管自己的牙齿。他转身拿起一只可以折叠的小板凳,他说,我女儿马上要来的,她要是跟你说什么难听的话,张医生你别生气。张医生认识眉君,他知道所谓的难听话是什么,他心中很坦然。张医生说,没有关系,我们理解家属的心情,说些难听话我们不会计较的。 张医生对松满最后感激歉疚的眼神印象很深刻,事实上他不是经常能遇到这种宽厚的理智的家属的。张医生心中对松满陡增好感,他破例和松满握了握手,然后他看见松满一只手夹着折叠板凳,一只手伸到裤子口袋里掏着什么。松满掏得很费劲,引起了张医生的好奇,他看着松满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根已经融化了的做成熊猫形状的棒糖,棒糖顽强地粘在松满的手上。松满有点发窘,他努力地将棒糖从手上剥离开来,我在找一封信,他说,昨天夜里我爱人嘱咐我写的,不是提意见的,是表扬信,她说不管她是死是活都要写这信,因为你们医院的医疗作风有了改善。张医生惊讶地看着松满,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松满还在掏口袋,他说,怎么找不到了?明明是放在口袋里的。张医生看着松满焦急地拍着衣服裤子上的每一个口袋,然后松满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在病房里,在枕头下面!松满这么叫了一声,就夹着那只折叠小板凳,风风火火地跑了。 张医生没有等松满把信拿回来,他只是个医生,许多事情与他无关。他回到手术同时向外面张望了一眼,走廊里空荡荡的。张医生关上门去洗手,洗了手他就准备下班回家了,作为一个医生,他知道从今天开始,病人曾千美以及家属与他不再有任何关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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