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苏童 > 女孩为什么哭泣 | 上页 下页


  “这是你的家,永远不离开这里。”

  “那也不行,我不喜欢老是待在一个地方。”“我是说,我们,结婚。你愿意结婚吗?”“结婚?多新鲜,你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你说,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我无所谓。你要是有兴趣我奉陪,结一次试试。”“那么现在就开始吧。”“开始吧,大概这很有意思。”

  他从抽屉里找出两支蜡烛点上。然后又拉灭了灯。房间立刻淹没在奇异的色调中。蜡烛的两朵纤细的火苗颤动着,微微发蓝。他凝视烛光,看见幸福的梦想在烛光里一点点地燃烧。他把女孩紧紧地搂住,说:“等到蜡烛烧光,新的世纪就开始了,现在你有什么感想?”

  女孩摇了摇头。她又在黑暗中平静地说:“我坐了一年牢。”“你说什么?”“我坐了一年牢。我托人给你打过电报。绿洲饭店就是监狱,你可能没弄明白。”“别吓我,我有心脏病。”

  “我在宾馆里和汉斯一起过夜,让埋伏了。”“我不明白。”“那一阵恰好大撒网,我撞在枪口上了。”“我还是不明白。我觉得全世界都疯了。”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地响,扬起手打了女孩一记耳光,“不要脸的小婊子。”“你怎么打人?”女孩捂着脸说,她抓起一只墨水瓶朝他掷去,“你他妈凭什么打我?”

  “不打你我对不起自己。”他低头看着墨水瓶在地上碎成片状,墨水流了一地,他说,“我怎么爱上了一个婊子?”“那不是真的。你只是爱性交,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女孩站起来提起她的行李。她朝桌上的蜡烛看了看,在黑暗中笑着。她说,“蜡烛快灭了,我也该走了。”

  “我为什么要爱上一个婊子?”他说。

  这时候女孩走到他身边,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说,你的脸真烫。然后她扬起手还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她说,我不能让你白打我的耳光。你这个伪君子。他蹲在地上没有动。那手掌的一击冰凉冰凉的,就像她的吻一样充满死亡气息。他看着女孩在最后的烛光中走出门去,纤细的身影像火一样在墙上闪烁不定。别走,你会死的。他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走动。桌上的蜡烛光无声地熄灭了。你会死的。他这样想着沉浸在黑暗的情绪里。他听见外面的街道上有一辆载重卡车隆隆驶过,戛然而止。与此同时他听见了空气中那种类似细沙崩塌的声音,那种声音越来越强烈,挥之不去。后来他总是在幻觉中看见一只巨大的布满汗毛和油腻的手,那只手操纵着卡车的方向盘,完成了一项罪恶的使命。他听见了一种震聋发聩的撞击声。还有女孩细若游丝的叹息,它像杨柳一样在枫林路上飘飘洒洒。

  春天发生了一起车祸。

  车祸现场就在枫林路上,距我的房子只有五十米之遥。在高压气灯的照射下,我亲眼目睹了一个女孩的死亡场面。我看见她侧睡在冰凉的路面上,就像从树上无意掉落的树枝。有两只旅行包散落在路上,一只是红色的,另一只也是红色的。而女孩的身体在这个夜晚苍白如雪。这个夜晚是以前每一个夜晚的延续。车祸之外还发生了什么?我依然沉沉睡去。在梦里我又看见了那群舞蹈的女孩,她们身上缠满白纱,从黑暗中掩面而过。在四月之夜里我总是被梦惊醒。我抱紧双臂,无人在我的怀抱里哭泣,我返身而去。有人在我的脚背上哭泣。女孩是无法逃避的,这就是恶梦,这就是恶梦般漫长的爱情故事。汝平的青春岁月从这个春天开始停滞不前。他结束了多年来与女孩们谈情说爱的生活方式,开始过一种想像中的修士生活。他深居简出,伏案撰写那部自传体长篇小说。在小说中,所有他爱过的女孩最后都死去了,他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不由自主地让她们都死光了。剩下一个史菲,汝平有点犹豫,是让她死呢,还是让她活下去?

  有一天汝平在阅读本地出版的晚报时,发现一条短讯,是关于一起情杀案件的。他灵机一动,就把那条消息剪下来贴在稿纸上,稍作变动。汝平想,这就是一条情节线索了,用这种写作方法处理人物结局经济实惠。

  谈恋爱脚踏两只船遭残杀少女命归西

  本报讯:四月五日晚在护城河旁发现的无名女尸案现已被侦破查实。死者史菲,女,二十岁,生前系长江南北货商店店员。凶手王飞已于昨日揖拿归案。据了解,王犯系史菲同居男友。王发现史菲与画界男子白某另有恋情,遂起杀心。史菲被害时,白某也在现场,但他竟然见死不救,逃之夭夭。

  汝平把这一节念了两遍。这时候他的思维有点紊乱起来。一种言语不清的恐惧感使他呼吸急促,无法继续写作。他希望这是在梦里。面对的是虚拟的恶梦。于是他把灯开了,灯光一明一灭。依然不能减轻他的恐惧。也许这是真的。汝平站在书桌前环顾屋子的四周,他看见一点金光在幽暗中闪烁,那是一年前的雨夜被史菲遗忘的雨伞,它现在挂在门后,伞柄上的金箔片沉重地下坠。汝平取下那把伞,将伞尖朝脚背戳着,他用的力量很大。疼痛和迷乱使他发出了一声狂叫。他把伞扔在地上,史菲的细花雨伞无声地倒了下去,就像一具悲哀的人体。“这是真的。”汝平对自己说。“她们不幸地死去了。”汝平拉开门,进门的是五月之夜温煦潮湿的风,风中有白玉兰花淡淡的清香。进门的还有一点一点的黑暗,它们匍匐在他的脚下,慢慢地向室内移动。

  这是一九八五年暮春的一个夜晚。

  五年以后,汝平三十岁了,他成了这个城市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同许多三十岁的男人一样,汝平结了婚,有了个呀呀学语的小女孩。他的妻子是一个外科医生,是他患阑尾炎住院时认识的,汝平对别人解释说,医生和病人最容易产生爱情,而这种爱情关系往往是冷静的恰如其分的。他对他的婚姻家庭抱着非常乐观的态度。

  汝平在市郊拥有一套舒适漂亮的房子,有一天他路过枫林路那一带时,顺便去看了从前住过的房子。枫林路一带在大兴土木,街道两旁古老的房屋已经夷为平地,到处都是残垣断瓦。奇怪的是他住过的小屋还没拆掉。孤零零地耸立在瓦堆上。汝平绕着它走了一圈,听见空地上隐隐地回荡着一支熟悉的电影插曲。汝平想起昔日的浪漫生活。想起昔日关于英雄和艺术的梦想,不由得唏嘘长叹起来。小屋的门上贴了封条,但没有上锁。汝平推门进去,看见四壁结满了灰尘和蜘蛛网,地上到处都是他搬家时遗弃的杂物纸片。也许这里已经好久无人涉足了。在一只破纸箱里,他发现了那把伞。伞面被老鼠啃得千疮百孔,伞把上的金箔也没有了,汝平想那是很漂亮很可爱的小玩意,不知是让哪个孩子拿回家去了。汝平举起那把伞,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他听见多年前的夜雨声在伞上淅淅沥沥地响着,久久不散。汝平想雨夜还会来临,但是永远也不会有女孩来这里敲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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